寂寞屠城

写文不是我想写,想写就能写~~~~让我吃好,让我睡好,灵感就出来~~

江湖夜雨十年灯(六~十)

坐上车我吩咐梁子:“叫黎簇别回去了,就近住下。给他张卡,花销跟工钱。”

梁子轻轻点头:“知道了,爷。已经办完了。”

我轻轻用眼神斜了他一眼。他轻微一凛把头低了不再说话。

我很平静很平静的呼吸一口气。

这就是生活。连我身边的人都知道的,我这十年的生活。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所幸的是,我的灯一直亮着。


新月饭店毕竟还不算我正式接手,礼节上来者是客,必须在正厅接待。

秀秀派来的人在解霍两家的地位大概可以和梁子在我身边相提并论,在道儿上也人称半个爷字。所以十年间我也见过几次。人很稳妥,比小花儿大不上几岁,比我也年长一两分,小花唤他阿栋,道儿上称为栋爷,却本姓霍。他父亲原本是霍家七姑娘的一个家奴,跟着七姑娘一起退隐,死忠的追随一世。临了末了,霍仙姑面儿上淡淡的把他儿子送给了解家小九爷做跟班,实则两下里都知道是为着解霍两家的婚事。

解霍联姻后,这霍成栋自然也抬了明面儿上来。上有在霍仙姑身边摸爬一世早成了老人精的爹,再加着这一代解九爷的帮衬,渐渐就扶摇直上,一跃成了解霍两家生意上的大管家。虽还不是宅里宅外咳一声儿主家都要给三分面子的光景,但他说一句话,总是梁子在我身边一样,霍小仙姑总要滤一滤其中意思的。

我没有刻意厚待他,也没有着意的严苛。把手上要紧的事儿先交代几句,便叫人把正厅的门关了,由着霍成栋细细陈报新月饭店的账目和关系往来。

新月饭店毕竟运转了数十年,半身压在官道儿上,半身陷在盗门里。里里外外的事着实繁琐。一听一上午才讲了不到一半,霍成栋连口水都没喝。

我摆摆手:账本我就不听了,左不过是盈亏而已。你拣那库里能入得我眼的明器说一声儿罢了,再有回去把历年来你们掌握的油斗贫斗的具体情况列个单子。你们那边兄弟们的情况着人讲给梁子,他自会挑拣人才,安顿家小。其余的,只把这些年大大小小联络的主雇儿和官圈儿讲给我听,一个不落,要细。

他看我一会儿,只几秒。清清嗓子,换了个大厚本子,接着开讲。

讲了又有大半天,我始终一言未发,一次没有发问。不是没有疑惑的。他讲的够细,我也眉峰蹙的紧。连每次官道儿宴席请来作陪的客人他那都有明细,我却从其中听出些暗风儿来。这些年我吴邪号称吴小佛爷,虽不称官白道儿通吃,但这盗门里的事我却有把握十拿九稳的。可今儿个从这霍成栋所诉霍家官方往来看,竟有些连我都不知道的盗影儿。想了又想,拈了又拈。我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可这霍成栋却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叫一声儿:“爷,有什么事问题么?”我瞄都没瞄他一眼。心中却肯定了下,此人很敏感。处事也相当圆滑,没有按平时叫小佛爷,吴小佛爷,只单字叫了声儿爷。

我摇摇头,道:“你先退下喝口水吃个饭,把这往来关系放着我再看看。”据我所知,张大佛爷一脉近些年确实是香火无继族内无人的。怎么听着听着,我只觉得有什么暗潮在深处流动呢。

霍成栋真是渴极了。只是方才在我面前,我不发话他不曾喝水,此刻端起茶杯,也没管水凉不凉就尽了。实在是细致谨慎的人物。这多年来他在解宅霍宅怕也不是主家不发话不敢妄动的主儿,如今在我跟前,虽说我是旧知,到底角色转变,不得不重新打量我的脾气。

笑了笑,我说:“你很好。”

他似乎略略惊愕看我。此时梁子敲门进来,默默哈着腰站在旁边。我知道他在我身边也早已不作这些相生儿了,如今这个情景,只怕是做个姿态给这霍成栋看的。我冲他抬抬下巴,梁子欠身道:“回小佛爷,有事回。”没有直接说事,意思是外人在这里。

小佛爷这个称呼一出来,我就知道是新月饭店的事了。平时他都直接叫爷,如此带着称号尊呼,大抵一般是又起了底下兄弟需要杀伐决断的事。既点着我要显出小佛爷的威名狠辣,又醒着我对兄弟恩威并重,如是而已。

我就着他的话给了他一个下马坡,向霍成栋这边侧侧脸,道:“说吧。不是外人。”

这话是给霍成栋听的。梁子挑我跟解霍大管家作交接的时候进来,无非本意如此。果然,他顺坡下驴,说道:“新月饭店前儿反水的伙计收进来了,想请小佛爷的示下,怎么个处置法。”


收进来了,收进来了。这个词用的好。不是抓着了,也不是摆平了。如此血雨腥风的场面,到他嘴里却四两拨千斤的过了,颇符合吴小佛爷的清淡佛名。

我没说话,手指“扣,扣”敲了两下桌子,在安静的佛爷堂里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霍成栋就算再稳妥无二,在我这里也终究是气息不匀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关心底下伙计的生死事,尤其还是反了水的伙计。但总归现在新月饭店姓了吴姓,江山易主,日后生存是风生水起还是提着脑袋,到底他不得不替别人和自己留心。

我着意思考了很久,留了个调匀气息的节奏给他。然后淡淡问梁子:“你觉得呢?”语气间故意留了个有些为难的缝隙让梁子去钻,只要他说我就听从便是。

这件事无论处置是轻是重,到底有损小佛爷的威名。弄重了吧,恐怕解霍两家自霍成栋以下人人自危,接手新月饭店后人心不稳日后只怕要走的艰难。弄轻了吧,在霍家解家那边交代不过去。即便两个家主不在乎,可是风声却不好听,解九爷还躺着,大权易主,吴小佛爷就巴不得踢开他,收买人心自己单干。

这个烫手山芋,不得不扔给梁子,反正是他自己要接的。在霍成栋面前,到底他说比我说来的好。且他故意挑着霍成栋在的时候说,不过是要替我以此立威,收买人心而已。

梁子究竟不负我的眼光,只想一想,便低头回道:“依我的话,这件事罚的太重了不好。到底是解霍两家的旧人,九爷虽躺下了,先前却是义薄云天的名望。如今罚太重了好像辜负了九爷待小佛爷的手足之意。但罚的太轻似乎也不妥,新月饭店到底不是吴家本家的买卖,日后怕兄弟们不识抬举,辜负了小佛爷待兄弟的恩情。”

嘿嘿。我面上不动,心里却好笑的看着梁子。明明跟了我之后话越来越少,却什么时候学的这样滑头。明明是怕我将来不好踩路,却推到小花儿身上,顺便彰显一下小花儿的义气。明明怕我被人戳脊梁骨,却偏偏说成伙计不识抬举,搞的小佛爷空有一腔慈心。

我微微望着他,没答话,等他继续往下说。

梁子又道:“不如底下乌合之众就赦了吧,只是两个蛇头得去上一手一脚,多给点安家费就是了。我打听过了,这两个领头的都是有家室的。”

有家室的。呵呵。梁子是提醒我这两个不是什么人物。做我们这一行,真正浪里淘沙讨生活的,除非真正的豪雄才有胆结婚,比如老九门的家主,多半是有后的。否则很少有娶妻室者,担心自己折在斗里,连累家小。这两个道儿上连个名号也没听见过,都有家室,可见从前只是动动嘴皮子的角色。

我沉吟片刻,没接话,转头问霍成栋:“这两个蛇头,原先在你们那入账多少?”

霍成栋见我问,不敢不回,恭谨答道:“回爷,这两个不是什么蛇头,在新月饭店充其量只算二把手。原先九爷鼎盛的时期,下斗不多,专走旁枝搜刮明器,做个二手倒儿爷。每年也得有四五十万的进账。后来九爷洗白不再淘沙,只剩霍家独撑大局,财路不如前,也能收个二三十万。约莫是这一两年赔的狠了,只管温饱而已。”

我又问梁子:“前些日子这边兄弟接连下了两个油斗,这两个月货出的也差不多了。昨天的帐收进来,共入了多少?”

梁子说:“约有六七百万。”

我又默然许久,一副下不了决心的样子。末了只说:“就这样吧。一人给个三百万的养老费,每人再添五十万给孩子充当学费。若不够了从我个人帐上走。”

“是。”梁子低头躬身倒着退出去了。

我转头看着霍成栋脸色有点白,很尽量很尽量的温和着笑道:“让你见笑了。你出去吃口饭,回头咱接着讲。”


这一讲就又讲到了上灯时分。经过下午的事,霍成栋还是原先的恭谨态度,不见什么变化。脸色虽有点白,气息却多了些稳重。我不得不看好他了。

我看看时间,摆手道:“算了,余下的日后找机会再讲吧。本子留下我看着,你若没有备份,让梁子做个备份我留着,原件给你们霍小仙姑退回去。你回去歇着吧,栋子。”

他惊讶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称呼上的讲究,单字加一个子字的称呼,就是要收人的意思了。他是解家的人,本姓霍,出于尊重不能叫霍子,就叫成栋子。他慌忙明白了我的意思,起身躬身道:“实在当不起小佛爷抬举。”

我含笑望着他:“不为自己日后打算吗?”

他是解霍两家生意上的管家。按规矩,生意易主,伙计是可以随生意交付,也可以本家留着的。但这个大管家因为是本家的亲信,多半是不交的。况且交了人心也不见得在你身上。然而此次这个交接不同,生意的本家有意退隐,退隐到什么地步不好说。恐怕将来只剩个宅内管家,甚至夫妻二人清淡逍遥一世。他这个生意上的解霍两家二把手,日后出路如何,还未成定数。此时我向他抛去橄榄枝,很多人都会不迫不及待的接了。

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只有些微的受宠若惊,既没有为难,也没有什么惺惺作态的推辞。他再次向我鞠了一躬:“当年承蒙九爷恩遇。霍成栋不敢在九爷危难时期抛弃旧主。”

我笑了。这个人我志在必得。面上却不劝,只说道:“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霍成栋走了。背影不卑不亢,步子稳固。

梁子进来,笑的很随意,几乎有点谄媚。尼玛这才是他下斗时的本来样子嘛。他嬉笑着问我:“爷,咱打道回府吴山居?黎簇已经回住处了。”

我看着他那个猥琐的笑容禁不住想敲爆他的头。站起来松松坐了一天的腿,问他:“你什么时候看上这个霍成栋的?”

梁子笑的像妓女要赎身时老鸨的样子:“哪里是我的眼光。是爷的眼光好。”

我没理他,身上的气息却敛了敛。他吓得赶紧交代:“爷,别生气。今天抓到新月饭店那两个反水的,我亲自去问过。那两个交代昨天听见风声吴小佛爷出面平事,想找个后路。只好背地里想靠在往日故交的情面上,打电话向这个霍成栋求救。您猜这个霍成栋说什么?给您三次机会,您猜。”

我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嘿嘿。”他笑起来,“霍成栋就说了一句话:你死了,安置费算我的,就当我替九爷安置家小。”

我听了,果然有豪杰的气概。不由的想起潘子。

末了,梁子拍着大腿,笑道:“您听听,颇合爷的口味呀。”


梁子安排车送我回家。我叫他回去歇着,别再跟了。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我累,但上承下启,或许他更累。

车走到楼外楼的时候,我想了想,叫伙计停车。然后自己下车去店里打包了两个菜。楼外楼的老板这些年多少也是知道我的,尤其是在吴小佛爷声名鹊起的这几年,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有不同。虽然官白道儿的人他开罪不起提着脖子好好招待,但是左道旁门之辈他也不想徒惹麻烦。所以尽管这十年中我每次进门都依照着原先小哥未上长白山时我的那个样子,干净,简单,礼貌的寒暄。但是楼外楼的老板还是每次都来亲自招待,点头致意,迎来送往,宾至如归。可我总觉着已经不是当年阴沉云色我与小哥对坐的那个楼外楼的味道了。

手里拎了两个菜出来,神色如常上了车。伙计捉摸着我的神色,故意没有把车开的呼呼起风。夜色氤氲,灯华如洗,没有梁子在我身边叨叨,我松了气息看着细细飘过的街景。

直到下了车,站在吴山居门前,才觉得真的有什么些微不同。甚至掏钥匙开门的时候,都觉得心里是有热度的。

说起来也不是刚把小哥接出来的情景了。从长白山接到小哥,把他带回杭州,第一天把小哥送到门口把钥匙抛给他,第二天回家时灯光也还淡淡的亮着。这已经是第三天的驾轻就熟。也许以后许久许久都是要这么过,也许也不会太久。我这个人对有些事是比较淡漠的。这将来的会与不会不在我的掌控之内,我毕竟不太会纠结。而过去那悠长的岁月中,吴山居的空荡从来也没引起过我的审度。何以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情结呢。

门“吧嗒”一声轻轻开了。我看了看手里拎的两个餐盒,大抵就是因为这两个菜的缘起。

下班的时候打包两个菜回家。听起来是那么近也那么远的海光蜃景。


进了二楼居室,灯光依旧微黄。我随手将灯调亮了一档。白炽的灯色将起居厅里照的明亮朝气。

小哥还是那个样子,淡淡的从客卧里转出来,淡淡的看我。

他换了身衣服。

我立时觉得整个人气息都轻扬了。把菜放桌上,甩手扯掉佛爷装,笑道:“这衣服好看。黎簇帮你挑的?黑色紧身,配你。”

他没说话。有意无意的眼光不像是看我,又不知道是从哪飘过。

我不请自来走向客卧:“走,看看你们都买了什么东西。”

我俩一前一后进来,我一瞧大衣柜里果然多些衣服。运动的,休闲的,野外的,但大都是比较低调的紧身深色系衣服,所幸的是没有买成成堆的连帽衫。我伸手拨了拨:“黎簇的眼光还不错。哎呦这谁挑的?这低劣配置,黎簇真是不禁夸。”一边说,一边扯出来一身白色T恤配牛仔裤。黎簇的眼光果真不怎么样,当小哥是大学生么,打扮的跟我上大学时的苦逼学生党似的。

我拎着那身衣服正面露嫌弃,小哥坐在床沿上,声音很淡很平静很没有起伏的说了一句:“给你买的。”

……我僵掉了。

我提着衣服僵住看他的眼神肯定很傻帽儿。咱先不说我就算吃了麒麟竭长的年轻点但毕竟现年三十八岁的这个问题,也不说我算不算衣冠禽兽商海沉浮但我到底也是个名号吴小佛爷的大老爷们儿,咱就说说原来我在他们俩那心里年轻时候装扮品味就这么低劣?

我的表情真想控制不住变上几变。但是考虑到小哥回归后第一次出门买东西的心情,就只是把衣服挂回去,默默嘀咕一句:“明天扣黎簇工钱。”

没想到小哥又淡淡接了一句:“吴邪。我挑的。”

这下我真是无力辩驳了。

回头只想把话题差过去,一转眼看见写字台上有台新电脑。我乐了,黎簇真是能花钱会花钱。你当我们下地倒斗跟过家家一样坐享其成,买东西买的不手软。你现在简直让我看见一屋子的明器碎在地板上好吗。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别说咱现在是不差钱的财气,就是当年最苦逼的时候,也不在乎小哥花我的这些个子儿。那时候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就是剩一碗饭给小哥吃我也能沿街乞讨再要一碗。当年爷就是有这个魄力,何况如今。只是今天不知怎么了,莫名其妙那些个小奸商本性就有点像狐狸精藏不住尾巴一样从裤子后面露了出来。

我指了指电脑:“小哥,你会用吗?”

“不会。”他倒是很直白。语气平板,实事求是。

我一低头又看见桌子上的新手机,咬一口的苹果最新款。拿起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锁上边,没想到自己的电话已经在了。而且一看就是黎簇锁的,因为号码条目的命名居然是:吴老板。

我顺手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成吴邪,然后随意的说了一句:“不会也成,明天让黎簇教你。”


吃饭时我将打包回来的一荤一素摆桌上,看见桌上也放着简单的一荤一素,炖排骨和炖豆腐。那个手法拙劣的我想也没想就问出口:“小哥,又是你做的?”说完拣了块豆腐搁嘴里。吃到嘴里了才看见豆腐的配料是肉星儿的。想了想,怕小哥面子上过不去,就咽了,重新夹一块我打包的素菜吃。

小哥很沉默。但我明显能感觉他坦然清淡的气息下,目光还是从我这扫了一下。

我忽然明白早上那几个鸡蛋是他故意的。他在看我吃什么,不吃什么。是不是忌荤忌的彻底。所幸鸡蛋这个东西荤素说法自来不一,我虽然吃的不多,但是因为这个东西出门在外容易携带又饱腹高营养,所以梁子带给我我一般也不会拒绝。可是过了早晨那关,晚上这个肉星儿却是不一样的概念了。

气氛忽然有些飘忽起来。

我坐在桌边,看着他。他的神色很淡,吃东西的样子很符合一族之长的身份,男性又不失文雅。

我极轻极轻的呼吸一口气:“小哥。”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做法符合他的常态。他不会问,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他从不会问我吴邪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如何如何。他会自己揣摩,自己观察,自己探测。但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把这样的底蕴用在我身上,不动声色大费周章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然而这样做却仅仅是想知道我的饮食习惯。

我已经说不出来是凉心还是暖心。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待我是生疏了还是浅近了。

小哥没有看我,却没有回避我的话。他淡淡的开口,语气间仿佛所有的探知与无奈都是东篱采菊南山悠然般的背影。他说:“吴邪。你不能只吃素,你需要蛋白质。”

我缓了一会儿。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淡清凉,避免弄糟眼前所有的一切。我说:“其实小哥,我吃素是因为……”

“我知道。”

他打断我。我略微睁大眼睛。不是因为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而是因为他说他知道。

刹那的心惊扑面袭来。心脏紧的像一块冰凉的石头。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比我更像一具佛爷那样凉透却如同经咒。他说:“吴邪。我知道你吃素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犯了杀业。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有一个珍视的人,你会因此后悔你现在没有珍惜身体。”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他的声音像他的年龄那样深长悠远,像一个智者给一个后辈讲一件简单易懂却是因年岁而积累的经验。可是我的心却像是听遍了喇嘛在冰凉的寺庙里诵经。如同我在寺庙里抄过的所有的经文。天理至上,人欲不存。

如果我没有这十年的修炼,我一定会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了一个珍视的人。可是我却愿意为他一辈子吃素。


夜间我一直坐在客厅里看带回来的新月饭店的账本。有些霍成栋讲过的,也有霍成栋没讲过的。秀秀说把新月饭店给我,手笔之大属意之深着实令我动容。因为除了霍成栋细讲过的几本账目之外,还有解家霍家历年来的下斗情况,斗的位置布局规模,带出来什么东西出了哪些货出给了什么人。有几本几乎散落的老旧线状草纸,竟是小花儿的父亲解连环还有师傅二月红,甚至还有霍仙姑的手稿盗墓笔记。像我爷爷的盗墓笔记一样,手记了很多倒斗的经历和绝技。然而最宝贵的,是近百年来老九门明争暗斗枕戈待旦想要掌握的各方油斗信息。

我大中华历史悠久地大物博,5千年的灿烂历史和辉煌文明造就的古墓之多堪称世界之顶,其他国家永远无法望其项背。自东汉末期曹操设立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秦汉初成搬山道人,北宋始现卸岭力士,中华悠久的历代地下宝藏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倒斗人。我即使号称吴小佛爷后,有多半的财源也要倚靠祖辈的庇荫,比如我爷爷的盗墓笔记和我三叔二叔掌握的斗的数量。伙计们才有的斗下,有的钱捞,有了斗下还要有斗里的信息给兄弟们趟过凶险,避免更多伤亡。这对九门之中任何一个当家都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伤亡少有钱赚,伙计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你。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是我这些年招呼手下伙计心里永远至诚的一句话。每次下斗我都会先把好关口,反复滤了信息趟了前路才让伙计去下。所以才会有了财有了势有了三叔身边忠犬疯潘一样的梁子。

但是现在,对九门任何一个当家来说都是富可敌国的财宝的笔记,秀秀全都交付给了我。一次就是三门精华,二月红,霍仙姑,解九爷。吴门一本笔记尚可勉力支撑吴小佛爷的我,加上这三本可堪九门秘籍的一半,似乎盗门兴衰隆替轻轻一捏就在我指尖下翻云覆雨。我抚摸着这些笔记老旧的古感,甚至能用手指触摸到上面的字迹,能看见他们当年在油灯木桌上刻写笔记的幽暗时光。

我摸着这些泛黄老旧的纸张,坐在音尘绝寂的起居厅里,慢慢想起了当年老九门浴血求生的往昔。想起了察觉黑飞子的监视却为了家族命脉延续只能含垢忍辱埋下千里伏线的我爷爷吴老狗;想起了为反抗对付“它”、为彻底洗白老九门而联手、十数年间共同使用同一个身份的我三叔吴三省和解连环;想起了终身未娶死后得以与妻子合葬的二月红;想起了一世心狠手辣最后却被刺瞎双眼的陈四阿公;想起了风华绝代叱咤风云却不幸暮年翻船殁于张家古楼的霍仙姑。

最后,我想起了他。想起了此刻正睡在我身边客房中的那个人。

想起了那个人不断在古墓凶斗中穿行,不结交任何人却可以为任何人开闸放血般的去留无意;想了那个人在权术阴谋的漩涡中生长,不受任何族人的扶持却能够为整个家族一肩担负起重任的宠辱不惊。想起了那个人屡次失忆却一直记得自己有责任要完成的一世坚忍,想起了那个人不断寻找不断遇险又不断求生不断失去的百年孤独。

我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秀秀会选择在家业巅峰时帮解家洗白,为什么会选择在小花儿躺在床上不知人事时坚定地宣布退隐。如果是我,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制止一切该死的闷油瓶的下斗行为。如果他挣扎我就捆住他,如果他反对我就堵上他的嘴。

我坐在那里,手指凉凉的。我能感觉到那个人在仅仅一门之隔外盯着天花板的浅浅的呼吸。也能感觉到自己宁可不躺在床上也要窝在客厅里看账本的夜色凉薄。

可惜他不会。可惜我也不能。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如果。


凌晨五点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里身上盖了一条薄毯,是客房的那条。正从连日疲惫四肢浮肿的状态中慢慢舒缓,心情却好的很。一抬头看见闷油瓶拎着豆浆油条从外头回来走上二楼。他看了我一下,我看了他一下。

“小哥,买早点?”我上赶着搭讪。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昨天荤素一事气氛有点怪,但是我不搭理他总不指望他能主动搭理我。

果然他默默对我无视了,走向厨房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晨跑。”

晨跑……

我又想象了一下他在西湖边上晨跑的姿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需要晨跑这个活动来保持他的身手敏捷,但我知道他需要晨跑这个活动来充斥他的日常日程。

我想了一下。黎簇可以暂时当一个向导,但是不能帮他在这个世界落脚。他需要一个支点。


吃饭时我照旧搭讪:“小哥,油条好吃么?”

“……”

“小哥,豆浆哪儿买的?”

“……”

“小哥,晨跑遇见美女没有?杭州美女是一道风景啊小哥!尤其是夏天穿的少风景更透亮啊小哥!”

“……”

总而言之是我怎么说闷油瓶怎么沉默。平时我正常交流他还能搭理我一两句,这时我一变蛇精病他更不理我了。但气氛却又轻松起来。无论如何小哥的心也是肉做的,他总知道我是故意变成蛇精病想向他求和。

这下可好,蛇精病还没变回去梁子倒是准时打来电话,语气猥琐神秘:“爷,今儿有个故人见不见?”

我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故作亲近搞的一愣,对这个所谓故人也摸着实不着头脑,不自主蛇精病语气就没收回去:“什么故人?”

他嘿嘿笑:“盟爷回来了。请旨朝见小佛爷。”

我脑筋转了有一会儿才弄明白他说的是谁,蒙爷?萌爷?孟爷?最后才气乐了:“什么时候王盟在你们眼里也称得上爷了?”

梁子今天心情听起来相当不错。或许,是我的心情不错,他才有的放矢有屁可拍。他笑道:“小佛爷光辉普照四方,近朱者赤,近佛者慈。盟爷是跟您最久的,自然也沾染一身佛气担得起一个爷字。”

要不是他没在我跟前我指定用油条噎死他。想狠狠骂一句,这个气势却狠不上去,只好干骂一声:“滚。”

梁子还笑:“那,请小佛爷旨?在佛爷堂?”

我想了想:“得,叫他滚来吴山居吧。故人吗,也要在故地见他。”

梁子又笑:“爷,黎小爷问您今天还上不上工了。”

嘿嘿,连黎簇都升级成小爷了,这还反了天了!我捏着筷子感觉话筒那边好像有个大鸭梨在手舞足蹈做手势求放过。我这小佛爷状态肯定是加密了,但我这蛇精病状态可解锁了。我森森一笑:“梁子你告诉黎小爷,今儿吴老板自有安排不上工。另外这两天他的表现我满意的很,回头小哥挖了墓道弄了粽子我叫小哥亲自炒鸡蛋给他吃,管够儿。”

说完了我听见黎簇在梁子身边捂着嘴吐了。

眼瞧着小哥吃完饭正背对着我在水槽边洗手的身影很轻很轻的顿了一下,我忽然觉得生活真好。


吃完饭我又涎着脸跟在小哥身后蛇精病了一会儿才下楼。初时小哥还能对我默默无视,该干啥干啥,洗手,擦脸,喝水,默默捣鼓了一会儿智能手机。后来被我墨迹的烦了,干脆躺到客厅沙发里仰面晒蛋,跟我家天花板相对无言,颇有你冷酷我也冷酷、你蛇精病我还是冷酷的南派于正之髓味。我凑到沙发跟前,涎笑着说:“小哥,要不给你介绍个韩剧看看?我听黎簇说过前两年有个特火的韩剧叫《来自星星的你》,里面的男主角高兴愤怒吃惊感动尴尬紧张无奈全程都外冷内热只有一个表情,气质那叫一个禁欲,跟你有一拼啊小哥~”

他终于肯正眼看我。

然后他从沙发里坐起来,面色沉稳波澜不惊却莫名的带来泰山压顶大兵压境。

“吴邪。”他叫我。眼睛盯着我,声音里好像有那么点无奈。

他把纤长的黄金二指平伸到我眼前,不温不火的说:“中午回来吃炒鸡蛋。”

……

这是血淋淋的报复啊窝巢。

我:“那个啥,咱能不能不这么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啊小哥!”


说实话王盟能坚挺到这个时候才来找我,我已经觉得很出乎意外了。前日我带人挺进长白山,他有种带人半路截行跟我对着干。我叫他滚回去看铺子已经给了他三分薄面,也是看在他跟了我十几年的份儿上,沙海期间也曾跟我舍生取义出生入死。我知道他不会乖乖就回来看店的。从一个胸无大器天然呆萌整天扫雷的古董店伙计,做了十几年才做到沙海时期的智谋决断和勇气,才混的身边也簇拥着小众兄弟敢跟原来的老板叫板儿。这样的人再也回不去当年的安分小伙计日子了。是我一厢情愿一意孤行,这些年才半强迫的将他留在吴山居这个我心中永远的清静之地。说起来总是我负他。所以才借口让他滚回来看店放他一马。

但是我知道这条路并不那么好走,我手下的伙计没有一个是吃素的。这些年吴小佛爷是怎么样铁血手腕收回了三叔的盘口,怎么样呕心沥血带出大批生死不负的兄弟,怎么样令人闻风丧胆处理反水的烂泥。吴小佛爷的待人之诚杀人之戾已经太根深蒂固了。即使吴小佛爷看在昔日情分上放王盟一马,但是手下的伙计却不成。当日爷是拿什么样的血肉之情待你,今日你就要把这些血肉一笔一划的还给爷。

这些年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我实在咀嚼了太多,甚至有些食不知味了。所以在这样的压力环境下,王盟居然在我从长白山返回杭州的第四天才露面,已经很让我刮目相看。

下了楼,进了吴山居早已经关闭的一楼店面正堂,王盟是跪在那里等我的。别问我他为什么会进来。就因为他永远有吴山居的钥匙,即使关店数年我从来没有收回或者换锁。

可是你瞧瞧他那个样子,真的是来找我求援博一线生机的么。那个吊儿郎当懒懒散散的气质是怎么回事?那个若无其事优哉游哉的四处观望是怎么回事?半坐在后脚跟上以为我看不出来么?都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了你还拿明面看店背地扫雷的态度来对付我?我气的发乐,决定吓他一下。

我端正表情,悠悠的、闲闲的,斜坐到王盟对面的木质把手椅上。点了根烟,开始小佛爷模式的吞云吐雾。

他见我第一次在只有两个人见面的情况下这样对他,竟有点发愣。

我淡淡的开口:“今儿几号了?”

他吃惊的样子有点呆萌,竟有几分当年安然岁月的小伙计模样。他愣着说:“好像是,8月21号。”

我顿了顿,故意停了几秒又问他:“今儿个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被我问的摸不着头脑,又不能不答,想了一会儿说:“好像前几天有什么地方爆炸了,都赶着关注呢。”

我又顿了几秒,故意悠闲悠哉的弹了弹烟灰:“还有什么事?”

他被我不太熟悉的气势压住了,惊了惊正色说:“张老板回来的第四天。”他的声音很低。看起来对我去接闷油瓶这个事实真的是实在义愤难平。

我没有让自己的气压再上升,吐着云雾道:“历史上的今天都发生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事?”

虽然我的气压维持持平,但他的表情没有刚才那样随意,有些低沉颓然的说:“好像有什么《互不侵犯条约》是在今天签订的。其他记不住了。”

我心里也觉得够了。停了一会儿慢慢说:“那么好,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了。”

这下他可彻底惊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瞪着瞳孔看我:“老板,你不是说只要我回来看铺子就不会把我埋地里的么?”他的表情相当惊恐,但声音却还是当年的语气。一如十年前他阻止我去长白山追小哥时说过的:“你不是说再也不乱走了吗?一般电视里,所有的高人,都是退隐江湖之后再次被人叫出去就必死的。老板你可要当心哦。”

我心里慢慢有温暖的情绪涌上来。瞥他一眼说:“慌什么。我是说让你长记性的日子。”

窝巢……

虽然他没出声儿,但是我敢肯定他在心里骂了这两个字。半跌在地上半晌才缓着气儿说:“老板你可真能玩儿。”

我叹着气,站起身伸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王盟,我是不会杀你的。”

他站在我跟前,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老板。”

我的心情也有点沉重了。复又坐下慢慢看着他说:“愿意回来看铺子了?”

他低着头:“不回来能怎么样。老板手下那些个伙计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问:“那不看铺子你想怎么样?”

他想了想:“不知道。”

还真是个问题。既不能让他跟伙计正面冲突,他又不想回来看铺子。总得找个犄角旮旯让他活下去。我认真想了想:“这么着,给你个好活儿。你去巴乃给我把王胖子接来,接不来你就留那儿陪他。”

他又惊恐的抬头看我,声音迅速拔尖儿:“老板你这是把我发配了?”

我好不容易稍微沉重点的心情给他气乐了:“叫什么叫。我这是让你去带薪旅游。”

他瞪眼看我,来了一句特不符合情调的话:“那按照老板的意思是,如果我在去巴乃的火车上蹲厕所,就是带薪大便了?”

我被他气的一个蹦子儿敲了他两个爆栗:“你这脑袋还能想点别的吗?就你这样还能带人单干,手下的人都被狗日了?”

他摸着脑袋半天才嗫嚅着说:“可我看着王老板的这个情况,他未必愿意跟我回来。”

得,眼睛倒是雪亮的。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他手下的伙计也算无辜。

我想了想,告诉了他三个字。

“王胖子如果不跟你走,你就把这三个字告诉他。”

王盟看了看我:“老板,就这三个字,道儿上的人都知道,能成?”

我淡淡道:“能成。你去吧。”


王盟走了我又自个儿静静坐了一会儿。一楼昏暗的吴山居正堂,因为没有拉开窗帘所以气氛有些恍惚。我坐在其中晃晃渺渺过山车似的晃了一圈儿这十年的片段。

一种松散的气息如烟雾般影影绰绰,沁入脾肺,又呼出鼻息。我好像从不曾有过这样松散的感觉。不同于以前每一个时期的我,不同于十年前初出茅庐不知世事的轻松,不同于小哥刚进长白山那几年我的茫然和颓唐,不同于后来几年我无所畏惧的追寻闷油瓶足迹的恣意放肆的蛇精病特质,也不同于成为吴小佛爷接回小哥后终于可以松开的吊在心口窝的一口气。

我是真的觉得松散了。小哥就在身边,王盟已经归来。原来吴小佛爷十年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步子总归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之前的十年我是为了小哥,之后的十年我是为了这十年要接出小哥而拉到这个局里的所有人。如王盟所说:为了你的心魔,你把这些人都拖下水了。你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心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不公平。

所以做完大事,必善其后。卸磨杀王盟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我闭了会儿眼睛,悠长悠长呼出最后一口松散的气。

等我再睁开眼回头时,才发现小哥就站在门边,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从二楼下到一楼铺子里有条木质台阶,装修理念是为了节省空间而挤在了最狭窄的角落。小哥站在那暗光里,靠着门,气息也如同那久不曾见的松散气息一样,浩浩渺渺几乎看不真实。

可是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从长白山出来后我就没见过他这样黑亮的眼睛。甚至刚从青铜门外接到他,他也只是淡然的眼睛,映出了篝火的光。

我不知道他看了有多久。或者说,他着意看了有多久。我无力的慢慢笑了。我想问他看的满意么。看我处理王盟,看我对待过去的故友,像不像十年之前的我,像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天真无邪。

可是我不用问了,我知道他是满意的。他的脸还是面无表情,还是波澜不惊。可是他有一对如同黑白底片的双眼,只要他愿意给我看,我就能看到那底片中写着过去十余年他心中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

他的面容姣好,却有着异于常人的刚毅。所以那双眼睛一旦亮起来,我就明白对于某些事情他还是过于执着甚至有些顽固的。好,很好。这才像个闷油瓶。像我十年前认识的那个有些固执到不通情理的闷油瓶。像个活着的,睡在夜里我能听见他呼吸的闷油瓶。

可是我有时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有能力给他展示那个过去的我。

尴尬了一会儿,可是总不能这样沉默下去。我挠了挠头,想给他说点儿什么缓解一下氛围。可是不知怎么一遇到小哥我这小佛爷气质和蛇精病气质总是没事暗通款曲互通有无,明显的不受我本人控制。于是神经一抽脑子一糊,话出口就变成了:“小哥,要不今天给个面子跟我回趟家?”


想带小哥回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不仅是前两天我妈打电话来叫回家吃饭,就是十年前我也不只一次想过要把小哥带回家,让我爹妈认认这个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后来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渐渐的隐去。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是我自己的心境改变,从不争,到不敢。可我从长白山下来已有四天,我妈还眼巴巴的在家等着,等我这个她生了养了却养大了不再受她掌控的不孝子。总不能让她等的太久。

只是回去的时候要怎么平衡这种误差,我不是不纠结的。我和小哥真正是一碗清水横中间,不过界不越矩,甚至小哥可能压根儿还不知道这都是怎么个乱七八糟的事儿。而我爹妈又死乞白赖认为儿子这十年就栽他身上了,所以这后半辈子肯定也在这棵歪脖张上吊死。进了家门能不能引出些尴尬来还真不好说。

可是我也别无他法,只能见招拆招遇水趟水了。就是小哥走了这一遭知道了什么我也不怕他。都三十八岁的人了,做的是顶天立地的事看上的是顶天立地的人,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

打电话告诉梁子安排车接送,我上楼重新梳洗一下。洗完打开自己衣柜仔细挑挑拣拣衣服看穿哪一身回家。我不是特别注重行头的人,但是回家吃饭总不能穿的跟道儿上佛爷一样威严四起,没的让我爸妈心情沉重。可是穿哪一身好呢。我拨着衣柜的衣服正琢磨着,忽然小哥从卧室门外兜头给我撇了一套衣服砸在头上。我一看,哎呦我去,居然是那套劣质低档大学生服。

我的脸一瘪:“小哥,咱能不穿这个么?这衣服早都十年前就没人穿了,我现在穿出去明天还不得被伙计笑死?我爹妈看着都得心疼我在外面吃不上饭了。”

咱小哥那眼神,压根儿没正眼看我一眼。冷淡禁欲系眼神只在我脸上淡淡一扫而过,我就觉得被激光冻脸了一样刷一下寒风侵袭。

“得,我穿。我穿还不成么。”


伙计来接我的时候看我这一身行头真有点惊呆了。梁子亲自跟车过来,看见我时的表情也有点像在斗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但就是硬挺着没露出来。我只好淡淡的咳了一声儿,梁子这才回过神,手里捧了两个上等礼品盒,恭恭敬敬双手托给我身后的闷油瓶:“张爷,请。”

这就是梁子的细致之处了。

这些年我说来大不孝,即使大富大贵,却从不曾孝敬什么好东西回家。尤其最忌讳钱财之物与家里沾染上关系。盗墓这个行当,虽说可置我富甲一方处尊居显,到底是个伤天害理逆天而行的损阴德的买卖。不是不懂得水涨船高登高跌重之意。若真有一天到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地步,我希望能清清白白与家里划清界限,不致让二老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所以我每次回家,手里都是干干净净一无所有的。

只有梁子知道我心里到底惦记着二老的生活,隔三差五便备些山珍海货之类的背着众人往我家里送。除此之外,我父母能借上我的光的,便再无其他了。

可是闷油瓶上门却终归是不一样。这个人虽然明面是客人,是兄弟,但是道儿上都知道是吴小佛爷为之疯魔了十年的哑巴,是我妈认定了拖累了她儿子又要吊着她儿子的歪脖树。这样的人第一次上门,手里没有像样的礼物,双方都要丢面子的。虽然闷油瓶本人不在乎面子,我爹妈也不见得看的上什么礼物,但是必要的门面还是要装一装。

我正想对小哥说收下吧,却出乎意料的看着小哥面若止水把那上等礼盒推回给梁子,声音平淡冰凉:“不用了。我有。”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小哥左手里是提着一个盒子的。只是这个盒子不大,木质土黄色,忒不甚起眼,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储物盒罢了,以至于一向眼尖如我也不知道是小哥什么时候拎在手里什么时候准备的。

但是,罢了。我摆手让梁子把礼盒收回,不必再多此一举。既然是小哥的东西,必然是小哥看的上眼拿的出手的。闷油瓶这个人,虽然不入俗流不从礼数,但绝不是一个低俗浅见的人。他的眼光他的品位和他待人的大智慧,让他在百年之中,除了失忆和寡言从没有被人诟病过一次。

所以,我即使有点好奇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从青铜门里孑然一身出来的小哥又能拿的出什么,但是我没有问过一句。就像他从没有什么疑惑要主动问我一样。只不过他是想要自己揣摩真相,而我只是单纯想要相信他。反正,任何答案总是会被知道的。


梁子叫伙计开车把我们送到我家附近的一个广场边,我父母就住在隔着广场的另一头。傍晚时分这里有大爷大妈开着大喇叭跳广场舞的喧沸,还会有很多小孩子由父母带着在广场边缘的健身器材处嬉戏。

我们是中午回家的,所以什么都没有。头顶高高的长夏烈日,让我特怀念下斗时代的清凉。尤其是闷油瓶在身边面无异色目不转睛的大步流星,我更有种正往某个地下宫殿赶去的熟悉感。这种奇葩的熟悉感更奇葩的是让我有些紧致喧嚣的心安静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是手足兄弟还是蓝颜知己,所图的不过是如此一世安静而已。

站在我家门口按门铃的时候,我的心彻底平静下来了。我妈有些苍老的脸显露在轻轻打开的门后,然后她看见了我,还有我身边的小哥。我妈的眼睛淡淡的亮了,又淡淡的暗了,然后又淡淡的祥和了。这种祥和堆到脸上变成了一种岁月沉淀出来的温静的笑容:“吴邪,回来了。”她面向小哥,点点头,语气平常和煦:“张家小哥,快进来。吴邪早就跟我们说过你。”

小哥面色和悦把手里的礼物递到我妈面前:“阿姨,叨扰了。”

一切对话与画面,平静无邪,好像某个人天真无邪的当年。


我敢用一辈子吃黄金二指炒鸡蛋打赌,小哥绝对绝对绝对没有开启影帝模式。他只是气势不那么刚硬了,面容不那么坚毅了,眼神不那么冰凉了。他只是把身上每一个部分的气息都调整了一下,就让人觉得温文儒雅贵客临门。以至于他大气坦荡站在我爸跟前轻轻叫一声“叔叔”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的厚重眼镜有点遮不住眼底的吃惊。他似乎是从没想过他们等了十年想要一窥究竟的、道儿上疯传的倒斗之王哑巴张能长成这个风度翩翩的样子。这,是个什么世道。不是说盗墓的么,不是说倒斗的么?怎么现在倒斗队伍都国有化了,变成专业考古人员了?这个气质也太让人揪心了,就这身板下斗活着出来的几率简直没有啊。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二叔从我家阁楼上悠悠走下来,好家伙,这是三堂会审还是圆桌会议啊。二叔你告诉我你出现在这里真的只是凑巧么。但是马上我就乐呵着看见我二叔那个悠悠的气质变成幽幽的气质了。因为闷油瓶面无异色的叫了一声:“二叔。”

我二叔一定是认识闷油瓶的。吴家三代洗白,从狗五爷到小佛爷,真正彻底洗白的只有我爹。我二叔和我三叔都是半截身子扎在粽子堆儿里的人了。闷油瓶淘西沙海底墓时正是我二叔年轻无畏的时代,十年前在巴乃还曾救了我并放火烧了闷油瓶的旧居。所以他一定是熟知闷油瓶的百年青春的。这样的长寿老人在他面前恭恭敬敬毫不遮掩叫一声二叔,就够让他喝一壶了。吴家组训,以人伦为尊,受长辈之礼一定伤身败德,恐有折寿之祸。我父母是唯物主义者,我二叔和我三叔却是斗里见惯了粽子的,固有神鬼之论。闷油瓶这一声二叔叫他的脸色煞白差点从楼梯上跌下来。然后,二叔深深、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出于我已经是吴小佛爷的地位,到底没对我面露杀机。但我还是想起年轻时对我二叔的敬畏——不要惹二叔,惹我二叔等于找死。

我爸倒还应了闷油瓶一句:“张家小哥,快请坐。”随后又扭头看了一眼楼梯上:“老二,你怎么了?快下来坐,一会儿好一起吃饭。”

闷油瓶应言乖乖坐进了我爸对面的沙发里,低头看见我爸的茶杯空了,茶艺桌上的家伙还全着,慢声说道:“叔叔,我帮您点茶。”

我爸又惊异了一下。这个倒斗的竟然会茶道。我爸没有拒绝,也没搭腔。他是真的想看看,这个吊了他儿子十几年的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角色。

甚至连我也,从来没想过闷油瓶会茶道。

随后我释然了。闷油瓶出身,生活背景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是他上百年的不老时光,已经够我们常人几辈子的技能储蓄了。更何况,他的长寿是青春,是永远精力旺盛求知求索的不倦精气和体力,而不是寻常人一辈子下来有十几年不分是非的成长期,再有十几年苍苍老迈的暮年期,还要中间有个十几年用来求吃求喝混生活,所剩博闻强志的时间不过寥寥几年而已。而闷油瓶的生存环境,要求了他本身注定是要有底蕴的。没有各色各样的知识和底蕴,怎么能出入各方墓道看的懂古文,读的懂壁画,算的出八卦方位,测的出生门死门。怎能随时开启影帝模式扮演恶趣味的张秃,没有这些个强化技能又怎么能在大厦颓倾的古老家族中出任族长而屹立不倒。

他所知的一切在任何情况下可能随时会被开启成影帝模式,变成他护身和攻击的武器。而为了强化这个武器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一切可能随时变成救命稻草的信息。所以别的不说,就中华传统的这些功夫和底蕴,他一定会懂的。我又能吃惊些什么呢。闷油瓶身上有哪些不是故事不是秘密,不在诉说着一切“吴邪我的事和你无关”的随风往事。

果然,小哥的手法不能说很纯熟,但绝不青涩。前些年我在家听过我爸讲究茶道大略也知道几个手法,名字好听的如“白鹤沐浴”、“观音入宫”、以及“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等等一系列茶艺程序。在小哥常年出入地下、十年未出世的素腕如雪的双手下,铁观音的醇香绵绵而来。小哥一直低着头,看着茶艺盘,面色白皙干净,毫不沾染世故风尘,似有略无的带着一丝恬淡,眼中专注无他。

我爸惊着了。连小哥向他奉茶的姿势也没注意。直到小哥轻声出言道:“叔叔,喝茶”,我爸才连声道了几个“好”字,然后接过那七八分烫的茶杯,也不管是不是平时喝的火候,一嗓子就给掫下去了,完全不是平日的我爹。

然后我就看见,他的眼圈有些紧闭了。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叔站在楼梯处已经恢复了老江湖样的处之泰然,沉声道:“既然已经来了,又多少是故人。跟我上楼去给吴邪他爷爷奶奶上柱香吧。”


家里本来是不供奉我爷爷的牌位的。老爷子古墓行走多年,晚年性格耿直百邪不侵,心思豁然,见地深远,全不念身后俗事。家中我奶奶尚在,年轻时便受我爷爷影响,虽出身名门但为人雅淡,堪匹一对神仙美眷。奶奶晚年乐知天命,看淡前尘,对我爷爷去世一事无悲无喜,家中遂不立牌位。然而一年前奶奶过世,我身在沙海不得消息。后来得知噩耗,听闻奶奶临去前惟留一言而已:“将我和他爷爷的牌位放在阁楼上罢了。吴家三代洗白,功亏一篑。我知道老狗是必要亲自护着吴邪的归路的。”

这一句话,说不完的耳清目明暮年心酸。不问世事却一眼不错的看着自己孙子这些年在江湖上死去活来的折腾。她和爷爷,早就预见我的歧途了,或许还有我义无反顾的凤凰涅槃。

奶奶一生不入世事,临了临了,却转入世上最俗的事上来。到底是放不下吴家最后一点脉息。她和爷爷在临去时还心心念念着我的归路。怕我在江湖上行走艰难如涉渊冰,她居然说,是要护着的。

沙海一役,汪家覆灭。我归来后跪在阁楼的牌位前三天三夜。我知道他们有多希望我从此闲云野鹤,做个讨生活混吃喝的糊涂小平民。可惜吴小佛爷已经是吴小佛爷了。三天后,我转身离去前,看见我爸在牌位前长跪不起:“一穷不孝,不能使吴邪归入正途。爸妈不要怪吴邪不承遗志,要怪便怪一穷软弱无能吧。”一语言尽,老泪纵横。

从此我即使寥寥几次的回家探亲,也再也没有上过阁楼。因为我觉得没有脸面面对牌位上殷殷期盼的灵魂,和在身后如山沉重的叹息。

可今天我回来了。甚至我能预见到这是爷爷奶奶最不希望看到的,我带回家来的人是闷油瓶。是那个老九门争不开逃不脱其命运束缚的,张家族长张起灵。

我甚至不知道二叔为什么会叫闷油瓶来上香。我知道以二叔对世事的洞若观火,他一定知道这不是爷爷奶奶喜欢看到的结果。

然而闷油瓶居然一步一步的跟着二叔上楼了。气息不变,身形坚定,每一个脚步都走的踏实稳重。我的心忽然有点痛。盗墓贼虽然是公认伤天害理的行当,但是闷油瓶每一次下地,从不图财害命,每一次出手,都对的起皇天后土。他从来没有谋算过谁,从来没有利用过谁。他每次割腕挥血所救的,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即使这些生命视他为不能理解的怪人。他没有倚靠的背景,没有众人的支撑,他所有的,只是孑然一身,用他一个人的双手去维护整个世界的终极。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应当得到全世界的敬重。我实在不想他因为我家里对我的期盼而受牵连,而遭到冷对和误解。我也更不想看到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因为对小哥的这种冷对和误解而冷冷痛心。可是如果他们双方因为我而终将敌对,我又能如何取舍。


上了二楼我先一步取了供阁上的香火,点燃了,打算先对爷爷奶奶有个交代和解释,避免小哥过于被怨怼。但是二叔却制止了我,脸向小哥方向偏了一偏:“张家小哥,请。”

小哥没有二话。面色无常,眼神却定如磐石韧如蒲草,气息强大憾然。似乎面对故交他毫不掩饰自己本来的气场。接过我手中的香,站定在牌位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他没有下跪。他和我爷爷奶奶是故交,甚至他可能比他们还要辈份长一些。他可以随我的辈份管我爸叫叔叔,管我二叔也叫二叔。可是这些都是给活人做礼数的,亡灵面前,何须如此作态。他在牌位前停了一会儿,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眼神,可我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心事。不是缅怀,不是祭拜。他当真有什么话想要跟我爷爷奶奶做个交代。可是他要说的一切都深埋在他的心里,只有在天之魂能听到他的浅述。

祭拜完毕,他转头看向我二叔,站定。二叔的神色也满满都是意味,身体绷紧气势。他看着小哥,小哥也看着他。二人对望,二叔沉沉说道:“张家小哥,我有话说。”

“我知道。”小哥接话很快。快的出乎我的意料。他目不转睛,气势决然,毫不回避的看着我二叔,说:“我与狗五爷吴老夫人是旧识。终有一日地下相见,我自问无愧。”

这样很平静的一句话,闷油瓶的语气决然却冰凉,凉的像古潭深渊的死水。二叔没马上接话,凝神看着小哥,目光审视,似在打量又像求索。

我觉得需要打断他们的目光交锋,使气氛缓解。出声叫道:“二叔。”。

二叔的眼神没有晃,小哥也没有斜视看我一眼,只是伸手拦住了我正要走过来的姿势,语气强硬毋庸置疑:“吴邪,别插话。”

这句话冰冷强硬不近人情,好像当年他划分界限的言辞,吴邪,这水不是你能趟的。我自号称吴小佛爷后已经没人这么对我说话了,我甚至不太习惯。可这个发号施令的人是小哥,是从长白山回来后从未这么对我说过话的小哥。我顿了一会,默默的认了,停住脚步闭上嘴巴。

二叔反倒默默看了我一眼,半晌才缓缓吁一口气说:“罢了。命数哀哉。”言毕示意我上香。

我再次焚香向爷爷奶奶跪拜磕头。冥想之时愿爷爷奶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不要悬心不要迁怒。这些不是闷油瓶的错,是我的。他已经很苦很累很强大了。应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受最公正的对待。

拜完起身,我们下楼。我妈正在摆桌子上菜。二叔没有停留,只向我说一句:“你今天穿这个样子还对的起你爷爷奶奶。”说罢头也没回,开门径自走了。我妈愣了一会儿开门去唤:“二白,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吃完饭再走。”

我爸一直坐在身后的沙发里,慢慢说道:“算了,别叫了。二白他也有自己过不去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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