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屠城

写文不是我想写,想写就能写~~~~让我吃好,让我睡好,灵感就出来~~

江湖夜雨十年灯(一~五)

江湖夜雨十年灯

(接817十年后,居家生活向。瓶邪。he)



从长白山下来之后,我们先是下榻在了山脚的小农院儿里。简单的包扎,尔后负责接应的手下端上了简单的便饭。我们三个也饿极了,草草吃过,胖子一卷身就在东北农村小火炕炕头的被子里鼓起个大包,只几秒,呼噜声就冒了出来。所有的画面简单陈旧,就像是十年前我们不断从斗里出来劫后余生饿虎扑食的样子。

似乎这些年所有的一切从来不曾变过。

我抬眼看看小哥,他似乎也正准备要看我。他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除了在斗里,做什么事情都毫无存在感。连看人的时候也是,目光清淡如水一望无际的透明。我有什么话一时也忘了说,只觉得这样的目光让刚从斗里出来的那种紧张疲惫静静的清空。我向他笑了笑:“你睡吧。我去安排安排。”

看着他动作不紧不慢的卷上被子沿着小炕沿躺下,我转身出门招来得力的心腹,梁子。这是我这几年亲自带出来的人,本姓梁。做我们这行的忌讳,梁子意同过节,是谁也不愿意招惹的。他以前跟过的主儿雇,都愿意叫他大梁,取个顶梁立柱的美意。偏偏跟了我,道儿上就随着我的叫法慢慢叫成了梁子。没别的意思,只是自潘子去后,凡是跟在我身边能混出个头脸来的,自己个儿出门去在道儿上也都能被尊称上半个爷字,我都是单姓加一个子字叫他。这些人也都应承了,转身出门在道儿上也受别人一声爷。

正值8月,我在东北小农院儿里的葡萄藤架下一立,映着淡淡的树影斑驳,背对着远山。梁子垂着双手欠身站在我身后,叫了声:“爷。”

我“恩”了一声,头也没回的问他:“兄弟们这趟伤的都怎么样。”

他的回答从来都是挑简明扼要的说,多余的绝没有二话:“回爷的话,都还成。”

我稍稍放了点心,慢慢抬手扯了根葡萄藤的叶子,悠悠问他:“解九爷那边什么情况。”

他顿了顿,欠欠身回答:“不敢瞒爷,恐怕不太好。九爷是先爷一步被人从山上接下来的,到我这的时候,已经是昏迷不醒。我即刻叫人送了医院去了,叫人联系的东北这边开的绿色通道。一两个小时前,我叫跟着九爷的兄弟来信儿说,东北这边治不了,已经转往北京。北京那边,已经惊动了霍小仙姑,连黑瞎子齐爷都往那边去了。怕是这一次非同小可。爷您应当有个准备。”

我扯着葡萄叶子的手顿了顿。那片叶子露出来的空隙已经遮不住阳光。东北的烈日从那空隙中直刺着我的眼睛,有些疼。我淡淡的应了声,问:“还有其他的响动么?”梁子回说:“没有。”

我慢慢松了手,背对着他道:“你留神着九爷的情况,一有消息就告诉我。再着人手瞧着解家和霍家那边。九爷倒下的这几日,恐有异样。”

他再次欠了欠身,应了声是。见我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就退下了。

我站在树荫里,心底又凉又静。本以为听到小花并不乐观的噩耗,我会厚颜无耻的痛不可挡一把。可是居然心里空旷的连一丝回音都没有。是真的空了,沉了。一潭死水扔下去千八百个石子儿都不带有个动静的。这么些年,为了小哥,我愧对的又何止小花一个人。从三叔,到潘子,胖子五十来岁的年纪愣是跟着我东跑西颠儿了半辈子,人黎簇好好的一个穷学生跟着我折腾的全身断筋碎骨都是后遗症,甚至还有那个被我逼的不得不翻盘的王盟。

人情债,命债。呵,我居然真的炼成了吴小佛爷,对这些还不完的魔债可以统统的漠视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男人嘛,没什么扛不起来的秤砣。既然小哥已经出来,欠下的债再多,大不了我一身背就是了。还不起,总还有一条命在。


回屋去看见小哥和胖子仍旧沉沉睡在地炕上,我在屋里靠窗一侧的躺椅上和衣睡下。并不是没有额外再安排一间屋子,只是觉得这样的时光未尝不是过了一日便少一日。下山的时候胖子已经说过,来之前他就想着,如果有命出来,他还是回巴乃去。落叶归根,落叶归根,他不是不想回北京去看看。只是巴乃现在已经成了他的根。胖子很少说这样煽情的话。我知道,云彩已经抓住了胖子的脚,半个身子都拽进了巴乃的土地里。这一生,恐怕是要在那里终老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擦黑。可我莫名的觉得自己只是浅眠。明明没怎么睡,却恍然过了好几个小时。略一动弹,身体泛上来久违的乏力感。好像是大病初愈,病好了力气却没有恢复的乏软。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这十年总过的像一台机器。

扭头看了看,胖子的呼噜还在响,小哥却已经醒了,躺在小炕沿上望我,我笑出来:“小哥,你真是没变,体力还是那么好。我和胖子却已经老了,胖子五十来岁的人了,怕是要睡到明天早上也醒不过来。”

话音未落胖子已经一弹身坐起来:“胡说八道,谁说胖爷我老了?天真叫伙计拿酒来,今天胖爷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王月半老矣,尚能饭否!”


别说,还真是月半将军虽老,尚善饭。这边菜还没上齐,胖子跟前那一盘红烧肉已经下去一半了,还伴着甜嘴麻舌的呼呼声。我和小哥淡淡的笑望着他,看他吃的中途停顿,我笑道:“赶明儿我叫人往巴乃给你送一车猪崽子去。”胖子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巴乃的猪是养着的,不杀。”我仍旧淡淡笑望着他,没有说话。我没有问为什么。我并不想知道为什么,但我偏偏大概滤的出是为什么。只有胖子慢慢寻思了一下,用一种淡淡的、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杀了猪,明年还盼什么。”

小哥没有说话。我总觉得他已经知道胖子这十年来的状态。他那个人,从来都是淡淡的,静如深水,安若泰山。谁也别指望在某件事上听出哑巴张的一个屁来。而我,自然也不是十年前唏嘘慨叹的小三爷了。心下明白,面上仍然微微笑着。胖子在巴乃,再回归山野,到底不是农民,种地吃田放羊生孩子,生了孩子再种地吃田放羊。他在那里,不过是寻一个根,一个寄托。整天伴随着青山绿水云彩的坟墓,身边围绕一群放野的猪牛羊。所以这样的家畜,是杀不得的。杀了用什么来点缀他和云彩的生活。杀之不尽,明年再养,王胖子还没有这个折腾劲儿,况且再养也不是去年的那些猪了。他并不是去给云彩看他每年新养的猪有多肥有多壮的。他也总不能告诉云彩,看,你在下边,昨天我又杀了头猪红烧了。

胖子的语气平常,不见异样,像在谈论巴乃的天气。说完复又大吃起来。好像要把这几年缺的肉一气吃足了瘾。

菜继续上,梁子亲自在旁边搭手伺候。酒菜虽不上什么档次,但在这个小农家院儿里也倒极尽丰盛。红烧肉,酸菜炖血肠,小鸡炖蘑菇,清蒸肘子,酱猪蹄,凡是东北小农家能找出来的硬菜都摆上,只有一个素菜是盘特不合景的拍黄瓜。倒有一个菜没变,就是那十几年前逢斗必见的猪肝。这菜上来的时候,我面上淡淡的笑着,目光刀锋一样刮过梁子的脸,玩味的看他,想知道十几年前的事了是哪个有种的家伙背着我嚼了舌根。梁子在我跟前混出脸来了,有种不看我,把猪肝直端端摆在闷油瓶眼前,恭恭敬敬颔首欠身道:“张爷,您慢用。”说罢低头出去,故意避过了我的视线。我扫了一眼他的眉间,手指轻轻的敲了下桌子。他的身形不变,指尖却有些抖动。我笑了笑,不大的事情,到底随他去吧。

小哥没觉出什么不同。随意夹了块猪肝进嘴。动作依旧风轻云淡,熟悉到我以为回到了十年前下斗的日子。只是如今,终久物是人非。我举杯敬他:“小哥,给你接风洗尘,欢迎回来。”

闷油瓶还是那个闷油瓶,举杯与我碰了碰,一言未发,一饮而尽。胖子在那边打了个饱嗝:“唉唉,悠着点儿喝哈,别喝了前半场给小哥接了风,到后半场没有量给胖爷送行了哈!”一边说,一边也不举杯相敬,提了一大海碗烈酒一仰脖,喝完了抹着嘴道:“胖爷先给自己明天回程送一送啊~”

胖子这自斟自饮的方式不走寻常路,我和小哥互望了一眼,然后举杯陪了胖子一杯。东北的酒是烈,不似南方的酒清甜。两杯酒下肚,我肚子里空着,只好去对付我眼前的那盘素黄瓜。小哥见我没吃什么,伸手向我碗里夹了一块肉来。此时胖子第二杯又已经干了,匝着嘴向小哥道:“那什么,小哥,别给他夹了,他吃素。”

小哥给我夹的肉钝钝停在了我的碗边,一时没有缩回去。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加菜。我有些歉然的向他笑笑,他眉间的神色清冷的变了一变,然后又泰然自若的将那块肉夹回了自己的碗里。

我再次举杯:“敬你,敬胖子,敬我们三个。”

他停了停,神色无常,动作却有些轻了,细细饮了一杯。胖子这是第三杯尽了,顺势扑在桌上,一手隔着桌子捉住了小哥放在桌面的手,猛然大恸起来:“唉呀,小哥,十年了,你可算是回来了呀!”酒壮熊人胆,随即借着酒劲,向小哥絮絮叨叨起这十年的故事。从10年前我从长白山上栽下来,到5年前他远从巴乃赶到墨脱救了拼死杀出重围的我,还有1年多以前,我带着17道疤痕闯沙海的故事。

胖子不像我。这些年来我说话越来越简洁。这些往事到了我嘴里讲给小哥,恐怕就只剩了一句:“我接了三叔的生意,还混在道儿上。地址没变,还住那里。”可是这些事到了胖子那里,循环往复车轱辘话,转了圈儿的来回扯,一句话颠三倒四好几回,一点芝麻事能给你扯上三天三夜,直到他觉得他讲到了他要达到的效果。所幸的是,十年了,小哥再不变,也总归有点变化的,他居然很给面子没有甩开胖子的肉手。

我端着酒杯,借着酒劲儿也没打断胖子。微醉中只笑看着胖子斜趴在桌子上唾沫横飞。让他说。让他说。十年了,铁三角重聚,大家都需要一个楔口。


一夜没睡,最后是醉在酒桌上。凌晨时梁子叫我们起来:“几位爷,该动身了。胖爷的航班要到登机时间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夜色有些雾蒙蒙的。伙计开着一辆越野车,送我们去到最近的机场,胖子从伙计手里接过登机牌,又见梁子手里拿了一个布包给他。他没接,看了看我:“天真,你这可见外了啊,回巴乃我也没用钱的地方。”

我微微笑:“拿着吧。这样我也心安一点,就算我送你一车猪崽子了。再不成,这趟就算我夹了你的喇嘛。”

“夹喇嘛?”胖子哈哈大笑,一扫阴霾,“亏你想的出来,夹喇嘛夹出来个什么,夹出来个小哥?”他笑的豪迈,不再推拒,将布包往随身的背包里一塞,拍了拍我和小哥的肩,头也不回的去了。我看着他走进了登机口,身子一震一震的,脖子后头的肉一直梗梗着,仿佛用了些力气,一直没有回头。这些年家里道儿上朋友圈,最了解我和小哥的心结的,也就是铁三角之一的胖子了。分别的时候,他没有搂着我们俩的肩膀极富感情的交代一句:好好过,已经尽了他的忍耐力。胖子毕竟老了,有些人情间的别来送往,到底不适合他。于情于理,总算我欠他的。

我回头,向小哥一笑:“我们走。”我们的登机时间跟胖子隔不远,我们和梁子在头等舱,兄弟们有一批带着装备跟火车和越野车回去,有几个近身守着的,跟我们一机坐经济舱回去。进登机口的时候,闷油瓶先被工作人员拦下:“先生,您的登机牌。”闷油瓶没动,我也没动。梁子从身后适时递上一厚叠东西。闷油瓶的身份证,户口本,驾照,护照,甚至港澳通行证,最上面是这次航班的登机牌。

跟闷油瓶一起并排坐进头等舱,我有点想闭目养神。按规矩,梁子坐在我们身后不远,防着有什么异动。他办事,我放心。只是刚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听见闷油瓶淡淡的声音:“这些证件,是你提前办好的么?”

我微张了眼睛。跟他说话,我没有思前想后脑子转几个圈的习惯,下意识回答:“不是。”想了想又补充道:“确切的说,我不太清楚。”我是确实不太清楚梁子的运作时间,我也没有特意交代过。这些小事我已经习惯了信任他,不用我太操心。

小哥淡淡的恩了一声,几不可闻,算是回答。我又有点想闭眼睛,他忽然又道:“你变了。”

这下我真是没了睡意,微微坐直了身子,听他有意无意的往下说,声音淡淡的:“你的势力大了。也更会用人。”

我默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并没有想这么早给他展看这些年很多很多人和事有多少多少改变。可我也并没有想刻意隐瞒他什么。没有隐瞒他我身边的伙计和势力变化,也没有阻止胖子跟他絮叨这些年我身上留下多少伤痕。以小哥的敏感和聪颖,刻意隐瞒也无非多此一举。快四十岁的男人,早不是矫情的年纪了。况且这些,他总要习惯的。即使他用不着,可是我想要他习惯。习惯这个世界,才有扎根的存在感。

默然半晌,我只能淡淡的说了一句:“小哥,别想太多,有我在呢。”

说完了没有听见小哥回答。闷油瓶大神又开始发挥无视功力,仰头望着飞机的天花板。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身上的气息也淡的透明。我轻轻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貌似说错了话。这一句有我在呢,似乎是十年前和十年后最大的差距和改变。我望着他坚毅有棱角的侧脸,不知道那样平静的状态下他在想什么。有我在呢。这句话,这个意思,这种保护的心态,好像十年前谁在我面前飘忽而过。


下了飞机,又是这边的伙计开车来接,我和小哥坐在前面的车上,梁子带着兄弟坐在后面几辆车上。近了西泠印社,眼瞧着到了吴山居。车停在铺子旁,小哥先下车,我忽然听见梁子从后车上下来低声叫了句:“爷。”

我知道他是有事回我,甩手把钥匙抛给小哥:“小哥,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

眼看着他进了吴山居,我走到路边点了根烟抽上,问道:“什么事。”

梁子低声道:“回爷的话,如爷所料,新月饭店那边有伙计反了水。霍家和解家那边眼见着压不住了。霍小仙姑亲自来的电话,请您往那边走一趟。”他双手托上来一部手机,是我工作的那部,一直由他管着,意思是请我验看。我摆摆手,意思不用了。他又把手机收回了自己的包里。

我抬眼看了看吴山居,二楼的窗帘已经打开。

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烟圈。

吃素,能不吃素么。欠这么多人情债命债,不吃点素怕将来轮回不起。我扔了烟蒂用脚碾了碾:“花儿爷的事情,咱得去。小哥这边,我就不进去了,叫人接黎簇来陪着。一会儿你亲自进去和张爷说一声儿,叫他好好休息一下,说我去去就回。”


等了十年把小哥接回了吴山居,我却没能紧跟着走进去看上一眼。转身上了车,再次折腾到北京医院已经又是入夜。

我走进那个符合解霍两家当家身份、豪华的像总统套房一样的病人看护室,黑瞎子正坐在门口一处软皮沙发里,翘着二郎腿,一副玩世不羁的样子。见我进来,咧嘴笑了一下,总觉得他墨镜底下那口白牙,故意掩盖着他墨镜下和面部表情并不搭调的目光。

小花儿就躺在这间病房里侧最豪华舒适的床上。可到底是一张病床。周围一排机器,身上被插管子。脸色苍白,唇色灰败。我心里募的泛起不忍。可到底是没有眼泪了。

我抬眼看向秀秀。霍家现任当家霍小仙姑,站在病床的内侧,身着一袭奢侈品素色长裙,肩膀包着一幅金色的装饰流苏披肩。像极了霍老太当年在老九门叱咤风云的神韵,只是眉宇间多了一拧眉的忧色。

她也看着我,竟一时无话。

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怨不怨我。如今她坐拥霍家解家的生杀大权,同时也背负了存亡兴衰的重担。当年还是十九岁的蹦蹦跳跳俏俏皮皮的小姑娘,如今年方三十一岁却像我一样的老气横秋。她已经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那样直来直去的表达,会因她的丈夫解雨臣解九爷跟我上长白山走着上去躺着下来就冲我大吼大叫怒目相向。她的丈夫和我有过命的交情,她本身和我也算颇有渊源。可她已经过了因为交情划分喜怒的年纪。她不会吼我,并不代表她不怨我。

叹了口气。我已经很久没有叹气了。总觉得这个很久,已经过了十年。我缓缓向她道:“九爷的事,对不起,总是我姓吴的欠你们。你要命要手,我可以给。如果你信我,新月饭店反水的伙计,我摆平了拎过来你处置。”

这已经是道儿上交涉的话了。如果对面是小花,我不会这么说。欠是欠,可是朋友之间,上刀山下火海,我吴邪总归是去,但却不是这么个补偿法。换句话说,如果是胖子因我伤了,我绝不会冲到他面前问他要命要手,那是生分的人就补偿问题交涉的话,不是朋友之间掏心窝子的话。可是如今面对秀秀,除了这些补救措施,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她的。躺在这个床上昏迷不醒的,是她的老公,不是我的。痛在什么地方,伤在什么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只能自己舔舐。我吴邪站在这里,愧为一个男人,又能给她什么实质性的补救呢。

她笑了笑,笑起来也抹不去那一抹忧色。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紧闭双目的解雨臣,缓缓向我说道:“如果是小花儿醒着,他会要你什么呢?”

我僵了僵。如果是小花儿醒着,我会说:花儿爷,将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吴邪上刀山下火海,任你差遣。但估计他只是会笑笑,摆摆手,继续转身去玩他的手机罢了。

秀秀直起身来看我,凝色说道:“小花儿怕是没有什么要你的,但我却是有事要你去做的,吴小佛爷。”

我亦直了直身子:“你尽管说。”

十年来,虽寥寥几次见面,秀秀并不是每次都是这样叫我。但每次她这样叫,我都能感觉她的心又寒凉了一步。人心总是要成长的,女人的气质男人的气势都是这样一步步蜕变来的。霍老太仙逝后,她在这个圈子里几经浮沉,每有一步成绩,总会带来她的眉心越来越沉重一分,寒凉一分。她三十一岁,也许正值很多女人大好的年纪,保养得宜年华未老,踩着青春的尾巴,岁月的雍容却已经露了头。岁月赐给女人那独有的、过了三十岁才会显露的气韵在她身上氤氲缭绕,伴随着这个行业特有的摸爬滚打杀伐决断的资本,她每一次说话,带着这样寒凉的气息,总会让人对岁月的冷漠有些余恨。

她平静的看着我,淡淡的吞云吐雾:“那么,就请吴小佛爷替解霍两家接手了新月饭店吧。”


新月饭店原本的老板并不是霍家,只是霍家背后一个很有背景的大人物。当年霍家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揪个老底朝天,当时还人称七姑娘的霍家小姐得以独善其身隐入幕后,便是受了此人的庇护。后来老九门渐渐中兴,七姑娘摇变霍仙姑,新月饭店的实权便一步一步交到霍仙姑手里,大人物不便出面,便只作了一个坐收钱财的股东。十年前霍仙姑绝于张家古楼,转年幕后老板病逝,新月饭店便实打实的变成了霍家的买卖,成为霍小仙姑手里实力最强硬的一个分支。

次年,解霍两家联姻,解雨臣迎娶霍秀秀。彼时吴家几乎尚未起势,老九门中除解霍两家几乎门门中落。强强联姻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垄断倒斗界。霍家走官道,负责洗白,致力于拍卖鉴宝;解家走左道,负责下斗掏沙,卖命于明器来源。霍家不担心货源,解家不担心后路。黑白双道一开出来,古玩市场重新洗牌,解霍两家同时达到鼎盛。三年后,我在墨脱,忽然传出霍家为解家洗白的消息。解家渐渐不再下斗,盘口开始纷争四起,得力的伙计进入霍家帮衬生意,其他人多则另立门户。古玩市场再次重新涤荡,纷纷有春秋战国诸侯四起的架势。霍家没了解家的后援,继而市面的买卖渐渐力不从心。虽说账面仍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进账,官道白道也尽力给足霍家解家的面子,但到底不是昔日的风光。

算一算,秀秀接管新月饭店,人称霍小仙姑的年月,已经是第九年。她在这时候提出要把新月饭店交给我,我总觉得并不突然。

我淡淡的望着她,她的神色没有丝毫转变。

我想了想,道:“你若是放心,我替你担着也是可以的。只是账面你留着,赤字算我的,进账我吴邪不取分毫。”

她轻笑出来。这样的笑容中不留一丝欢愉。没有多苦,没有多不屑,只是她的眉目之间平淡的忧色掺着这嗤笑,竟渐渐露出些微的空相来。她目光中有些飘忽的倦怠:“我不是让你给我打工。我是让你成为新月饭店的下一个主人。”

我凝神看着她:“新月饭店现在是解家霍家最主要的财力来源。给了我,你们日后如何打算?”

她再次望向小花,目光含蓄却余味回甘。她静静的说:“我早和小花说过。他和你走了这一趟之后,我们就该退隐了。”

我心里淡淡的一惊。细嚼口中的滋味,竟无比的不知这十年的蹉跎。我好像,终久在这十年中错过了什么。为了闷油瓶执着太久,连我也跟不上周围的脚步了。小花在和我上长白山之前,竟做了这样的打算。并且,他没有告诉我。不告诉我的原因呢?说出来我就不会让他跟我上山了。

我望着病床上小花的凝眉。很平静,不曾忧也不曾喜。可我却偏偏被他这样的神色,猛的刺痛胸间。所谓两肋插刀,不过如此吧。

呼吸间有些疼,我用了些力气,才微微闭上眼睛。以致于几乎没有听清秀秀的声音。

“你不用有负担,吴邪。这一生我们只不过都是替先人保管财物留给后人而已。我接了霍家,并了解家,可我却遗失了我19岁之前的灵透娇纵。这些年我累了,倦了,你是一直眼看着的。就像你,吴小佛爷现如今已经是倒斗界的领头蛇,跺跺脚古玩界震三震,实力不亚于当年的张大佛爷。可是吴邪,你看看你。你把小哥接了回来,可是你还剩什么呢。现在你手里拥有的这些,都是你曾经想要的吗?”

我听着她淡淡的声音,没有张开眼睛。手掌微微的发胀,没有攥成拳,也没有伸展一下换个姿势。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麻木太久太久。轻轻的张口,淡淡的说道:“人总是会变的。”

我没有睁开眼睛,她也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笑了,笑意还是那样的飘渺空灵。

她说:“新月饭店是你的了,吴邪。我不指望你能赞同我,我也不是想给你多一份负担。我把它给你,只是想对的起死去的奶奶,毕竟新月饭店是她暮年时期的寄托。而除你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人选了。说起来,新月饭店最后落在你手上,也是奶奶最后的心之所向吧。”

她的语气很淡,这样沉重的话说出来如此盈盈不堪一握。这些年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们当年的岁月。我却被这句话忽然勾起了往昔遥远的、似乎从不曾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大抵来说,霍仙姑当初中意的孙女婿的人选确实是我。只是当时狗五爷过世已久,吴三省失踪,吴家没落,最后为了霍家的继承问题,人选才变成了当时解家的继承人小九爷。十几年了,我们之中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以为当事人都淡忘了,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可是今日她这样毫无芥蒂的淡然说出来,又是在这样的场合。

我睁开眼睛看她,她在万物皆空的肃穆中向我璨然一笑:“人,总是会变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医院的。我只记得我对秀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成。明儿个叫你手下来杭州跟我做个交接。”

我走在医院高级病房区的走廊中,背景安静,肃穆,不同于俗世间的繁花似锦纸醉金迷。我却如同穿过氤氲的云雾,穿过过去不忍碰触却也不忍丢弃的回忆。

黑瞎子跟在我身后。跟我一同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接近凌晨满是萤火微光的天空。我悠悠的说:“走吧,回去睡了。”如此说,脚下却没动上一动。

黑瞎子在我身边,接口道:“你变了。”

我扭头看他,目光平静。一天之中有两个人说这句话。若是平时我不会对这句话有什么起意,正如刚才我所说秀秀所说,人总是会变的。可是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这个不同寻常刺激了我青春时代家常便饭一样的没事闲扯淡的感怀。因为小哥回来了。这不应该是一个大好的新的开始吗,为什么会周而复始有人跟我说这些明显不能成为一个问题的话呢。

黑瞎子看着我的眼神,咧嘴又笑出了一口白牙:“哑巴张是不是也说了这句话?”

我眯起眼睛。

黑瞎子退后了一步。

他知道我一旦眯起眼睛,就是有些严肃了。

我目光直射他,他不羁的笑容显得跟我毫无间隙感。这个人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整个人散发着清冷独行的气息,明明退后一步有些防范了,脸上却还能笑着跟你亲密无间称兄道弟。他舒展语气道:“别动怒。我只是觉得十年前的你一定会跟我抒发点什么,最起码咱闯古潼京的时候你还能跟我提几句你的计划。可现在你只跟我来一句洗洗睡吧,你这样让为师无比内伤啊。”

我收回了我的气势。又重新看向远方:“今后你什么打算。”

当年黑瞎子和解雨臣一个头磕在地上,从此黑瞎子拜了解家的山门,非解家的喇嘛不夹。这几年解家势败,黑瞎子倒也耐的住寂寞,除了沙海时跟我出生入死,几年下地淘沙都没听见过他的响动了。如今解霍二当家即将归隐,他这个拜山头的又有什么打算呢。若是旁人,我不会多此一问。一小半原因是无需关心,更多的一半是我大抵知道对方下一步的动向。可是黑瞎子此人,行踪不定,行事无常,一般人是无法猜到他下一步迈哪只脚的。趁这功夫问问也好,到底在沙海时期有师徒情分,得他鼎力冒死相助,欠他的,总得还。再则无论将来哪个斗里遇见,狭路相逢,我不会挡他的财路,兄弟们却都是不长眼不长心的。

“呦哬,徒儿你这是关心我吗?”他笑着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没回话,他却也不冷场。

“嘿嘿,我能干什么,回家种地养徒弟防老啊!”他轻松笑道,“你这徒弟我是指望不上了,虽然出息成小佛爷,但是人性没了佛性光辉灿烂啊,你听说过哪个佛爷天天给师傅做饭给师傅养老的?好歹你还有个小师弟苏万我徒儿,不致让为师我后继无人啊~”

我笑了。总觉得他潇洒的声音里有进了蟠桃园的大圣气质。扭头对他道:“那你可得看好了。按估计来看苏万的凡人体质活不到给你这个老不死的养老送终,没准儿你还得再给我们这俩徒弟迁坟安葬。怎么算都是笔赔钱的买卖。”

他笑意开怀,终于复现了当年古潼京的豪气,勾着我脖子道:“会算帐的吴邪才对嘛。活的有气概一点,别老迈龙钟的看着比我岁数还大。得,你回去吧,看住哑巴张,别让他再跑了。我要是你,就用裤腰带把他锁在床头上。”

我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腰间:“谢了。到如今我才知道黑瞎子常常不系裤腰带原来是别有风情啊。”


只在飞机上打盹了两个多小时,飞回杭州时天已泛白。从长白山上下来的酸软还没有过劲,就又折腾了两个晚上没睡觉。上了越野车坐在后座上,我又想闭目,就听见梁子在耳边低声说:“爷,今儿个按例是各盘口过来交账的日子,一大早的人都齐了,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有点懒的说话,只摆了摆手。意思是有必要么。

梁子顿了一顿,见我明显不想去的意思,只好赔笑着道:“虽说爷上长白山之前安排好了后事,把账本下放给了各盘口,若有不测,各盘口可另立山头。可现如今爷回来了,盘口也都还愿意追随爷。兄弟们都遵着先前交账的规矩,爷可别冷了兄弟的心,也好叫兄弟们知道吴小佛爷还赏他们一口饭吃。”

这话说的奉承意味可捧足了十成十。但梁子此人,深谙人心之道。他最后的重点无非是提醒我安抚着伙计们的心罢了。

我仍闭目养神,不置可否。梁子等了一会儿看我没有动静,就叫伙计直接把车开到了佛爷堂。


佛爷堂本来不叫佛爷堂。甚至最初也没有这个地方。自打我暗下决心收回三叔的盘口,最开始只是找这么一个离各处都便宜的地方,月月收总账而已。后来盘口多了,买卖大了,手下多了梁子,梁子自作主张在原址上修了这么个地儿,像模像样挂了块瘦金体的牌匾。初时我还嗔着他这三个字太过招摇了,梁子反问我:“那叫个什么名儿?办公室?从没听见过倒斗的把子坐办公室的。况且以爷您现在的威名,光吴小佛爷这四个字就足以招摇过市了,还差这三个字的匾么。”

于是佛爷堂这三个字就这么流传下来,现在也成了我主要处理盘口事物的地方,而不是原本的清静之地吴山居。佛爷堂的正厅中没有供奉任何佛像,什么财神关公阎王等等等等。淘沙淘的久了,人渐渐没了信仰和恐惧。只在两侧给交账人安排的座椅后面,挂了数个不同书法写的“忍”字。

佛爷堂唯有一尊供奉,在后面的休息室。二三百平休息室的中央,空旷的立了一尊雕像,就是我费尽周折从墨脱拉回来的那一尊。光运费就花光了当年一整年我作为吴邪一个个体的所有个人进账。

今天我破了规矩,没有在正厅见他们。而是在休息室搭了一张摇椅,盘口上来的人挨个儿进来交账,回些这个月的情况。由于中途我缺席去了长白山,各处起的小事故不算少。账本和琐事一听就是一整天。尤其今天各盘口的回话都特别多,大事小事,恨不得一件事拆成两半说。一个个的都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心底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抻着时间探听我的口风而已。这些年我在道儿上,吴小佛爷为了十年前的一个哑巴疯疯癫癫几度疯魔,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临近十年之末,又大张旗鼓安排了后事,拉起大队人马挺进长白山。如今人回来了,有的耳朵尖的,自然听见哑巴张也跟回来了。尤其这哑巴张听说还是十年前道儿上疯传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厉害角色。那么从这之后,哑巴是跟吴小佛爷一起共图大业呢,还是吴小佛爷金屋藏娇归隐温柔乡呢,事关盘口的利益盈亏,一个个的耳朵像兔子似的竖着跑了来了。

只是这么着掂量我的耐性,不是好事。我不动声色听他们一个个把帐报完,把事说完,斗里斗外事无巨细挨个儿数一遍,水喝足了戏做足了,见我还没有反应,就只好一个一个退了。趁着报账的盘口轮换的空档,我示意梁子出去给那些个没事做戏的找点事儿做。梁子出去不一会儿转了回来,俯在我耳边告诉我,他传话出去说,小佛爷近日在外头看见道儿上有人出手一件明器,看着似曾相识。回来交代各盘口清点历年的往来帐跟死帐,看看账上的东西留存,提防着是不是有人吃了吴家的饭走了吴家的水。那些人在外边立时坐不住了,没交账的原地抓耳挠腮,交过帐的纷纷腹胀腹痛回家吃药去了。

我淡淡点了头。叫他们这些个十里八街的没事干,回去够他们忙活三两个月的。


中餐的时候我抽空给黎簇打了个电话。黎簇打着大大的呵欠,话音带有特有的炸毛气质的吐槽,振奋又悲鸣着传了出来:“吴老板,你大半夜叫人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捆到你家,像赤裸妃子卷着铺盖给皇帝上供一样抬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陪侍这个闷大爷吗?!!!”

我心情无故的开朗了些,只是嗓音低沉的问:“你觉得呢?”

黎簇哀绝:“吴老板,你能不能给我换个差事?你知不知道伺候这个闷大爷有多难,从早起到现在他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看着你家的天花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鼻孔流血必须仰面止血回流呢!窝巢,这样下去我就算不疯也要困死了好吗?”

我心里不由自主描绘起小哥盯死天花板的景象,和黎簇在一边炸毛又无奈的抓耳挠腮的躁动。只是这样的画面浮着浮着,就慢慢变成了当年的小哥和当年的我。我强迫自己停止幻想,淡淡的道:“你最好伺候好小哥。”

“就这样你还让我伺候好,怎么伺候好……”黎簇先是嚷了一句,声音却越来越低,“等等……你是说……小哥?小哥?!”他的语调又开始高昂,“吴老板,你不是说他、他、他就是张起灵吧?!!”

我没理他的话,继续压着嗓子道:“听你刚才接电话的那个呵欠,我觉得你会有时间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忏悔的。”

“等……等等!”黎簇爆叫起来,近乎哀嚎。我觉得他很有意思,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可以换这么多种情绪这么多种语调。我掐掉电话时话筒里正传来他的吼声:“吴老板您息怒!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


我没有时间听黎簇的哀嚎。我真的很想早点把这些事情处理掉,回去好好睡一觉,在那个有小哥的房子里,即使是在沙发上。

又是黄昏的时候才结束了盘口的一切。我正要起身时,忽然裤兜里的私属电话震了。我接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点:“妈。”

我妈的语气非常平淡,不高兴也不低落,很平常的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紧了一紧,停了几秒,只好尽力若无其事的轻松道:“恩,回来了。”

那边是我妈,我不能用对道儿上任何一种沉着周旋的方式对待她。我今年38岁,她今年已经过了六十耳顺之年,跟当年爷爷去世我奶奶寡居的年纪差不多大。我总是从心底觉得愧对她。

这些年我周遭人事起起落落的太多。从吴邪变成小三爷变成吴三爷再变成吴小佛爷,跨度太大,我从来没有向家里透露过半分。上长白山之前我刻意隐瞒了她。然而儿子是爹妈养的,十年之间吴小佛爷为了哑巴张一意孤行重震九门之事她不可能不听闻不关注。她和我爸就这么默默的认了。不仅因为我已是吴小佛爷早不是被家里逼婚的地位,更因为他们看见了我这些年的疯狂执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明知道我豁出性命上长白山都不多问也不阻止,末了还能这样寻常的来个电话,这已经不是寻常父母可以做到的事。

我妈有点沉默,我也有点沉默。窗纸没挑明的时候,还能装着寒暄几句家常。如今帘幕拉开,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为我的不孝做出掩饰。

末了,我妈只淡淡说了一句:“改天带那小哥来家里吃饭吧。”

我的眼眶有点湿,却只能苦笑一下。慢慢消化了其实我爸妈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不是他们接受小哥这个人,只是接受了这些年我做的近乎疯魔的事。或许不是他们主动接受,而是无奈的顺其自然而已。但是我又能怎么跟她解释。妈,其实我们之间不是这个样子。或者,妈,其实是我动了这个心,还没听过人家小哥的意思。又或者,妈,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今以后要怎么过。这十年我只是费尽心机想把他接回来留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孤独不再背负沉重,却从没想过今后要怎么安顿彼此。

我开不了这个口。

我不能让父母跟着我,心七上八下的忽悠。刚刚无奈认定了儿子的下半生终归与众不同,又要他们吊起心来眼看儿子进入不惑之年感情却依然没个着落。我不能不孝不孝再加不孝。

最终,我只好慢慢含笑说了一句:“好。”


终于可以回到那个地方,十年来我做梦都想回到的那个屋子里有小哥的地方。车上的时候梁子就给黎簇打了电话,黎簇已经先行离开,自由解放去了,然后我才坐着越野车,怎么感觉都是飘飘悠悠到了家。

早过了晚饭的时间,厅里只开了一档低亮度的灯。困倦让我越发头昏脑胀,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才看见桌上有几盘没动过的菜,还有碗筷。然后才感觉到身后有人慢慢从客卧里转了出来,站在我沙发的斜后方。那个人的气息感觉上淡淡的,温温的。没什么特别,却说不出来的让人安心。

我扯开外套,仰靠在沙发上,止不住的微笑着说:“怎么你还没吃晚饭?”

他顿了一会儿,没有矜持也没有闷声不响,转身走过来坐到我斜对面,淡淡说道:“等你。”

“等我?哈。”我笑出来,真没想到有人等我吃饭。这,就是我等了十年的光景么。真的,真的,物有所值了。

我有些情绪浮动,伸手抓起了桌上开着的白酒瓶,没有让他,仰脖就往嘴里倒了一口,笑着说:“这酒真对味。菜谁做的?黎簇?他伺候你好不好?”

他平静的看着我,没有阻拦也没有默许的眼神。但是我却怎么分明从那眼神里看出一丝喜悦。他动了动眼帘,静静的说:“你选的这个人很像以前的你。”

“像我?”我有些惊讶,“哪里像我?”

他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想了想,慢慢蹦出几个词语:“精灵,浮躁,炸毛。”

窝巢。

我举着酒瓶向他晃了晃:“看来当年你对我的评价简直太低。”

他没说话。我趁功夫往嘴里扒拉几口饭,一面嘴里塞着饭示意着他也吃,一面又往嘴里倒了口酒。

“吴邪。”他叫我。

我抖了抖。这两个字好像一片魔障。当年他每次叫我的时候貌似都有很多无奈和需要解谜的事情发生。现在这两个字再度出现,明明没有在斗里,明明所有的局都结束了,可我莫名的觉得颤栗。我转头,看着他,就在他的黑色瞳孔中感到有什么疯魔滋长出来,我慢慢闭了眼睛。

“什么事,小哥。”

隔了一会儿,他慢慢说:“快吃。吃了好睡。”

旋天而来的疲倦让我没有睁开眼睛,却还是死撑着一句:“什么话。我又没说我困。”

他看出了我的不适,轻轻按住了我的头将我慢慢放到在沙发上。进入睡梦之前我听见他淡淡的声音:“我知道你没说困。可是你从山上下来两夜没有睡觉了。”

尼玛……这人,真的是小哥么……

可是我已经真的没有力气再思考了。只觉得十年一梦,一路走尽,平静的连谢幕都没有。

我也不需要谢幕。不需要有观者。

只有我知道就好。

结束了,都结束了。


清晨时候我是穿着贴身衣物在主卧床上醒来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好是早上五点。长夏时分焦灼的日光透过浅灰色的落地窗帘射在卧室地上,我忽然被这种淡然温润的氛围感染到莫名的愉快。掀开凉被下了地,路过衣柜穿衣镜时不经意从镜中扫到自己的鸡窝发,和略微有些延缓了衰老的脸。原来这些年吃了麒麟竭的结果,就只是修复了我年轻时代破败不堪的劣质生物钟。

打开卧室门,小哥在厨房。我倚门而立,他居然在淘米下锅。

“小哥,在做什么?”我蹙眉却明显欢愉的问。

“煮粥。”

……。我真的难以想象,真正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早上,居然看到闷油瓶这么居家的情景。

“煮粥?你会煮么?”

他手上忙着,有点专注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米下锅了,给电热褒通好电,才又补充了一句:“昨天黎簇教的。他说这是你吩咐了他的任务。”

……。黎簇真的是实在被哑巴闷的太凶残才会想出这种内容么……我噗的笑出来:“别弄了,小哥。他那是蒙你呢。”

“我知道。”仍旧淡淡的声音。从我站这到现在他没看过我一眼。

“你知道你还做?”我抱臂安静的看他。灶台橱柜油烟机,在他身边如此的不协调。

他没应我的话。应该是没时间理我。他很快从冰箱冷藏室里摸出几枚鸡蛋,找出一只碗。他打蛋的动作奇怪到让每一个跟他下过斗的人在长夏时脖子后也能感觉到一阵凉风。他右手握住鸡蛋。把一个鸡蛋握在手里想要握碎,那种握力是很大的。我能感觉到那枚鸡蛋在他掌中被包裹的紧实,好像是下斗时用的一种什么东西。然后那对细长的黄金二指迅雷不及掩耳在鸡蛋上破了一个洞,鸡蛋流入碗里,如是三番五次。接着他没有用筷子。黄金二指在碗中搅起蛋液,变成一片好看的、嫩嫩的鸡雏般的颜色。

……但我还是第三次无语了。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想象黎簇的表情。

“黎簇没教你用筷子么?”我问。

他还是没理我。在找食用油。旧的空桶在一边,应该昨天用完了。我指了指橱柜下边。那里有新的。

他拿了新的食用油。外盖打开,里面是一层带拉圈的密封口。依然是颀长的手指在那层密封口上一戳……豆油下锅。

我只好问:“昨天你们练习用的成品炒鸡蛋呢?都吃光了?”

“倒掉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有点凉。锅里出来嘶拉一声,“黎簇说不能吃。”

我心里几乎要绷不住笑出声儿了。真的很同情黎簇当年居然听胖子黑瞎子等人说过小哥和他黄金右手的事迹。

我打个哈哈,准备去洗澡。随意问了小哥一句:“黎簇还给你讲了什么?”

“很多。”他拿锅子慢慢倾斜让蛋液在锅底铺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像你。”

像当年的我吧。

我心里很想说一句窝巢。这已经是他找出的第四点黎簇像我的特征了。

而且,都是那么低分值的特征。

我微笑着晃晃头,走去了浴室。


从浴室出来已经可以坐在餐桌前开饭了。一边吃鸡蛋一边以平静的心情安慰自己。经过如此灭绝人性的早餐的洗礼,今后我一定可以在任何情形下进食。比如就着腐烂尸体的味道。

小哥也很平静。虽然只是白粥加炒蛋,但吃饭的样子跟他吃压缩饼干或者山珍海鲜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我“嗖嗖”干掉一碗粥,问他:“今天干点什么去。要不,咱去逛逛,顺便买点衣服?”

他没正眼看我一眼。我突然想起黑瞎子的话——有点内伤。内伤的过程根本没法注意手里的空碗被他抽走,再转身的时候一满碗粥放在我面前。他复又端起自己的那碗,声音淡的好像我这个提议跟六月飞霜那样苍白无力:“你有时间?”

“应该有。”我想了想,连自己声音的底气也不足:“也许,一两个小时?”

有一句话叫自己打自己的脸。还没说完梁子的电话就进来了。真尼玛准时。

“爷,新月饭店那边派的人到了,我安排在了佛爷堂。”

我不得不把这一早晨莫名有点轻轻上扬的心情压下来。持着吴小佛爷一贯的清淡和沉稳,道:“知道了。叫人开车来接吧。”

梁子道:“车已经到吴山居了。”

他的办事效率够快,不用我操心。挂了电话,我又恢复了那张波澜不惊的佛爷脸,抱歉的冲小哥笑笑:“对不起。”

他这次倒是看我,无所谓的点点头。


我迅速咽完早餐,穿上适合吴小佛爷的装扮。出门前想了想,尽力随意的放一张卡在客厅桌子上。

“小哥,你先用着,叫黎簇带你去走走,添些东西。十年了世界变了很多,你得跟上。”

他平静的站在客厅的暗光区里,声音淡淡的,我知道他对那张卡稍微有点芥蒂:“算什么?算你夹我的喇嘛?”

好家伙。这是对机场胖子说我夹喇嘛夹出个小哥心有介怀呢。我有点想笑。却被一身佛爷装框住了气息,笑容慢慢堆到脸上变成了一种平静的温和。

“算我的,小哥。算我报答你多年前数次的救命之恩。”


评论(4)

热度(499)

  1. 共4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