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屠城

写文不是我想写,想写就能写~~~~让我吃好,让我睡好,灵感就出来~~

一错之间(灌篮高手/花流/HE/完结)

(写了一年多的文了,只是放上来而已。各位见谅。)

ps:灌篮高手永远是我的青春啊。


楔子


晴子终于嫁作人妇。

樱木在晴子的结婚典礼上喝成一条醉蟒,软软的盘踞在一张皮椅上。霸道的花色,霸道的睡眼,霸道的气势,却毫无攻击性可言。他从眼缝中远远的看着晴子身着白色婚纱,站在新郎身边,温婉微笑,气质如兰。他也能从自己直直的视线中,看到偶尔有昔日湘北的伙伴从眼前掠过。或摇头,或寒暄。他能感觉到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也能感觉到洋平在身边替他圆场。

但是,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整个世界都是飘忽的。

除了远处洁而淡的晴子,在飘忽的世界中成为唯一清晰的定点。忧郁而孤芳,她的微笑像一朵安静的莲。

这个影像成功倒影成那些飞速倒带的回忆。飞速穿梭的景象,飞速旋转的人流,那个微笑渐渐张扬成明媚绚烂的容颜。各种笑声加油声呐喊声渐渐鼎沸,各种挥汗如雨热血沸腾的身影充斥着思维空间,青春张扬盘旋在巨大的篮球场上,记忆中好多张曾经共同奋斗的脸孔不断在前方向他回头奋力的微笑。

“樱木!樱木!樱木——”

伙伴们在叫他,观众们在喊他。

记忆中呼号着那种最是燃烧生命的加油声,不仅有他的名字,还有其他队友的名字。那是他整个生命中最为之燃烧的岁月,像泼油纵火一样的动力。是他在后来的职篮经历中,在各样的球场各样的呐喊欢呼声中再也找不到的心跳。

记忆啪一下断弦。

世界又恢复安静,重新倒影成嘉宾美酒,环绕着晴子安静淡然的脸。


他缓缓听见洋平在拖他回家时轻叹:“既然早知这样,为何当初不再使一把劲去抓住呢。”洋平的声音在拖着醉鬼时更像是自言自语:“也许只差一步。”

樱木在酒醉的失力中,努力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不算微笑的微笑。

也许只差一步。

也许只差一步。

或许,也可能只是走错一步。

可是谁知道,在这走错一步之前或者走错一步之后,他和他失去的那些人,又能得到或者挽回什么。


是谁说。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妖孽。


樱木在一片阳光普照下醒来,然后就被阳光刺痛了眼睛。

这是必然的宿醉结果。

他用手遮眼,淡淡泛起昨日尚未消退的心酸。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动作该是什么。该起床去做什么,该吃了早饭打理好外表又能去做什么。他就这样用手遮着眼,躺在大床上,听着空荡明亮的屋子中毫无一丝声响。

直到洋平的电话打进来:“花道,怎么样了?”

樱木并不是刻意淡然冷漠,但他的声音却是提不劲来的慵懒:“还好。”

洋平顿了顿,毫不计较樱木的反应:“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大家都很想跟你聚聚,商议把今年的同学会提前。今天中午以后在赤木家,想问问你的意思。”

樱木坐起身,用手撑着宿醉后快要爆炸的脑袋没有应答。

他不能分辨洋平是否在电话中轻轻叹气。只听洋平轻语道:“樱木,高中毕业都10年了……”

樱木揉着太阳穴。

洋平又道:“他不去。”

樱木的手顿住了。

是了。他不会去的。美国这个时候的赛事,樱木本人再清楚不过了。

他打断洋平继续往下循循善诱:“我去。”


赤木家几乎没变,除了更陈旧以外。但十年过去,人事却风雨变迁。十几年前家门遭遇的一场不幸,使得这个原本欢声笑语的家蒙上阴霾。长久郁结的老赤木夫妻在几年后相继去世。那个时候赤木还没有读完大学,就辍学打工供读赤木晴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铁打武士赤木刚宪千斤重担一肩挑,终于迎来了事业爱情双丰收,在成功上任一家公司的副总之后,迎娶娇妻进门。

而就在昨天,年轻的赤木夫妻聘嫁了他们掌上明珠般的妹妹,赤木晴子。


家居的摆设没有变,风格没有变,颜色没有变,甚至味道也没有变。赤木刚宪是个怀旧守旧的男人。

坐在这样一个旧日重温的氛围里,就好像昨天还在赤木家考前突击补习。樱木坐在茶几前一口一口品着老酒。

这是一场男人的聚会。谁都没有带家眷来,连宫城也没有带彩子。赤木的妻子在将菜上桌之后,又开了几瓶柜中的藏酒,就退出了客厅。

宫城说:“哇哇哇,队长你是不是偏爱樱木,这么多年都没开过这么好的酒!”

三井说:“你少喝点,小心回去彩子让你跪蚂蚁。不能跪跑还不能跪死。”

宫城鄙视他道:“总比你光杆司令强,这么多年还和自己的右手谈恋爱。”

赤木一人给了一个爆栗:“就你俩话多。”

木暮笑着给他们每人满上酒:“可以说话,但不能少儿不宜。”

宫城三井一人给了一个左哼哼,一人给了一个右哼哼:“这里哪有少儿?”

洋平推着木暮给樱木倒酒的动作:“眼镜兄,他昨天宿醉,今天不能再多喝了。”

木暮手没停,笑问道:“你没看见我现在都戴隐形了?”

洋平笑着打哈哈,看了一眼还是不太精神的樱木。

赤木扫过樱木的脸,语气刚硬的说:“宿醉后再喝点酒勾一勾,不算为过。”

樱木扯嘴笑道:“还是大哥最疼我。”


气氛和谐淡然,欢声笑语。樱木眯着眼睛品酒,听着宫城三井不断掐嘴,听着赤木像总裁对员工一样发号司令,听着越来越游刃有余的木暮穿梭在他们之间活跃又压制着气氛,听着洋平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闲聊自从去年同学会至今的个人生活。

三井说宫城你买双内增高鞋穿穿吧,就你这身高当年报考政府组织部到底怎么通过体检的。

宫城说三井你也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了,你不会去查吗,难道警察都是吃白饭的?

赤木冷冷的说你俩再斗嘴一会跟我去公司擦地,正好我们保洁员离职厕所都没人扫。

木暮说那我明天新闻可有的写了,政府组织部要员和神勇干探义务清洁厕所,展现我市市民新风范。

洋平说是不是每次聚会我都要被你们笑死。男厕所都有人扫那女厕所呢?

宫城和三井对望了一眼,同时嘀咕道:同学会谁缺席次数最多谁扫。

气氛突然凝滞。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桌角那个寡言少语却自斟自饮喝的满脸笑容的樱木。

樱木醉的脸色酽红,谁说话都跟着呵呵笑,一脑门傻气的问:“是吗?该我扫吗?我缺席次数最多吗?”

大家语顿。再次不约而同想起那个从未参加过同学会的人。

洋平扶着呵呵傻笑成白痴的樱木,顺着沙发躺下,给他脑后垫上一个靠枕。

木暮再次打破氛围,笑道:“这下好了,明明是给樱木接风的。主角先醉倒了。你俩将功折罪吧。”

众人再次活跃。

洋平一边闲聊一边偶尔瞅一眼还在呵呵傻笑看天花板的主角。

主角一边笑一边觉得心酸。可是越心酸越是笑的停不下来。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跟大家一起了,好久没有这样久违的青春气息围绕自己了。这样的安定祥和,自己不是怀念贪恋许久许久的吗。还心酸什么,还挫败什么。

转过年,自己就快要30啦。

30岁的人啦。事业就要过劲,爱情还没开始。即使什么都没剩下,但是有一班青春时期的铁哥们儿也不错。

还有,还有。自己还有一个像赤木一样的老大哥。

记忆又开始突然断弦。

自从那件事之后,赤木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反对自己叫他大哥了。

想到这一股热流忽然从眼眶中直冲出来。

然后他听见宫城低低压着声音说:“听说了吗?流川也要回来了。因伤退役。”


樱木从未想过会再见流川。

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他和流川死生不复相见。


虽然这些年都在打职篮,但是不属于同一个队别,他们竟然连练习赛都没有过。

赤木曾经的宗旨,想要称霸全国,不是要自己强,而是要全队强。

这些年职篮经历让樱木彻底领会到了这个宗旨的要义。

美国职篮和日本职篮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流川身处美国队在世界顶级的球场倍受万众瞩目。而樱木在日本队始终在亚洲球场上辗转徘徊。

不是没有机会受邀去美国。在日本队中他鹤立鸡群异军突起,美国曾经几次向他示好。但他都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动过心。

原因只有一个。

他和流川,死生不复相见。


所以当他在卖场的橱窗前看着流川和仙道先后从玻璃门中走出来时,他几乎完全丧失思维。

那是一种……空灵的感觉?

看着在他的世界中完全不存在的某样事物突然出现在眼前,好像人类计算机科学完全无法分析外星人数据,大脑顿时当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整个空灵苍茫的表情中,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个外星生物的脸。

那个外星生物,同样没有丝毫的面部情绪。除了他会用自己走动,否则人类计算机科学会自动将他归为外星仪器。

他们就在玻璃门前。卡住了。


仙道看着完全僵成仪器的两个人,僵化的时间够久够长。仙道想如果自己不去点化他们,这两个人会不会一直僵成化石。

他想着做个最简单的寒暄,然后把流川从这带走。然后他微笑道:“嗨,樱木,好巧。我和流川来买东西。”

这一句话的作用,好像是给某台仪器按上了开关,仪器通上了电。

樱木灵魂归位,面部开始扭曲,眼睛开始发红。

而对面的外星仪器也正在通电,顺着仙道的手臂正想从樱木身边擦肩而过。

然后他听见樱木猩红着眼睛,好像吐着吐沫的骂道:“变态。”

流川的表情没有变。眼睛却微微紧缩露出精光,反射性露出一句:“白痴。”

樱木好像瞬间通电的战斗机,机芯烧爆,程序乱码。手中的购物袋刷一下掉在脚下,右手握拳呼一下随着身体旋转招呼上去:“你说谁是白痴!”

流川并没有成心躲这一拳。外星仪器也需要分析眼前情况的时间。可是在他大脑还在分析数据的操作时间里,一直生怕有所变故的仙道忽然发力扯过流川:“小心!”此时樱木的拳已挥到,即使作用力由于仙道扯回流川而减小,但是这一拳招呼在流川的左耳上还是有相当的力度。

流川当时踉跄一下,一猛子被摔在仙道怀中,耳内赫然蹦出血花。

仙道双手拥住流川的身体好不致叫他摔倒,乍一见流川耳外渗血,大惊且怒:“樱木花——”

话还未落流川已在怀中借力翻转,一脚蹬在樱木胸口上,将樱木蹬了个四脚朝天:“你说谁变态!”

流川直起身狠狠擦了下左耳的血。

樱木坐起身狠狠擦了下后脑的血。

樱木曲着眼看仙道将流川拥在怀中的姿势,呵呵冷笑道:“说你变态。怎么,你怕人说?”

流川震怒,挣脱仙道的钳制飞旋着上脚猛踹。樱木平地而起挺身铁拳回击。


这场大战的结果。

新闻社的木暮看着电脑中新收到的稿件愣住了。一个恰巧路过现场的小记者抓到了大新闻:《丑闻!美国队男篮红星流川枫和日本队男篮支柱樱木花道积怨不睦,当街开打!》

木暮的手轻颤着握住鼠标,指针留在发送键没有再动一下。

今天爆出这样的丑闻事件。

明天就会爆出他们曾经同窗。

后天他们全校的同学就都会被记者堵住家门。

不出几日当年的满街风雨就会重新被招摇天下。

木暮顿了很久。才拿起手机:“喂,宫城。我看我们好像遇到了麻烦,需要你和三井助力。”


樱木在拘留室里呆到第三天早上才见到洋平。

推开拘留室的门,洋平正站在门口接他,表情说不上是纠结还是愠怒。

樱木摸摸后脑上的绷带,露出十几年未见的招牌傻笑:“嘿嘿,洋平。”下一句他接不上话。难道要说再见到你真好?

然后他看见洋平一侧身,走廊里站着三井,木暮,宫城。最后是赤木。

樱木忽然发觉,这次事好像真的,闹大了。


哥儿几个并排蹲在大街上抽烟。

历经十数年,都已经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家业的人。这样的情景,也十数年未曾再现。

别说抽烟。他们已经十数年未并排蹲在一起为同一件事纠结了。

樱木有些恨恨的坐在地上踢石子。他听见他们吸气呼气间隐隐夹着轻轻的叹气。他不服。但是他又不肯说。除非有人告诉他,否则他绝对不会先开口问那个死流川枫怎么样了。

不过是美国男篮明星,无非是禁赛而已。他这个日本男篮都做了禁赛的准备,他流川枫又凭什么不为这件事付出点代价。

不为了这次的事,也还有十几年的债,他流川枫要还。


他们抽烟,脚下满是烟头。要不是这一群男人的集体震慑力太强,看起来更像一个什么团伙,街头扫地大妈就会上来几扫帚把他们赶走。

集体石化之前,木暮淡淡说了句:“各忙各的去吧。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

“走吧,都回去吧。”木暮长长呼气吸气,舒展下肩膀,正要迈步。忽听脚下的宫城起身说道:“等等,我也去。”

三井随着也站起来,搭上宫城的肩:“毕竟是曾经的队友。”

接着洋平回头看看怔怔的樱木,也站起了身。

最后是赤木。

这……是怎么了?那个是谁?是流川枫啊!是我们恨之入骨,恨不得拆之入腹抽筋剔骨的流川枫啊!那个卑鄙,冷血,自私的家伙!你们集体去看他?

樱木震惊的蹭蹭站起来,用手指着他们接不上话:“你,你们——”

他的话卡住了。他看见赤木缓缓的转过了身,赤木的影子被正午的阳光照成一个墨点。

赤木慢慢的说:“走吧。都过去这些年了,也不能……全怪他。”


一刻钟之后,他虽然还是不能接受,但他终于有点理解伙伴们集体来看流川的原因了。

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再见流川,居然是医院。

他跟着队友身后向院方做了层层报备,然后又乘了直达电梯到了东京最大医院的最私密的病房区。

穿过长长空静的走廊。他还心有不甘。

不过是打了一场架而已。他这个日本国家队支柱即使脑后受伤却还要被关了两天两夜。他这个美国红星,却要在这样舒适的病房受这样高等的待遇。还像个名人一样被隐藏在这样的私密病房里。你想逃过禁赛吗?你想逃过处罚吗?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你曾经犯下的错,你就想这样不了了之吗?

他停在了病房门前,看他的队友们鱼贯进入了病房。

流川默默躺在豪华的病床上目视前方。除了仙道这两天一直在白天过来,除此外再没人来探望过。

兹事体大。不是因为事件本身,而是因为他的身份。

听说东京这边警方和政府都有出面介入,才把这件事压下来。美国队里那边还没有人跟他联系过,也没有人通知他禁赛或者要走什么法律纠纷。

以他的性格,也不想再去徒增些麻烦。

他两日都安静的坐在病房里,看仙道在病房中偶尔走来走去。他也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批来探望他的,竟然是那些曾经相见不相言的队友。

木暮,三井,宫城,赤木,鱼贯站在他的病床前。他们没有开口,他也没有开口。

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而他,从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清冷的目光飘过他们又定在了视线前方。

还是木暮最先开口:“流川。你伤的有没有大碍?”

流川没有回答。

宫城:“我们……知道消息后,得先把事压下来,才来看你。三井……在警厅工作,帮了很大的忙。”

流川没有回答。

三井:“宫城现在为政府效力,主要还是靠他。毕竟我们……都不想看你禁赛……还有,还有,赤木队长也来看你了。”

流川没有回答。

冷场了很久,赤木才淡淡说:“流川,以后有时间的话,就回来跟老同学聚聚吧。”

流川,还是没有回答。


仙道露出些许的歉意,微笑道:“谢谢你们的探望。流川他现在只是……”

话还没说完,病房门口就突然蹦出一个红头发的猴子,怒吼道:“这样有意思吗?你以为你是谁啊?连赤木大哥都跟你这样说话,你还装尼玛清高!你以为你是受害者,尼玛这些年到底谁才是受害者!你有种就像个男人一样面对,不说话是他娘什么意思,不服下来打一架!”

洋平过去扯樱木:“别闹了,樱木。”

仙道已经冲过去一把抓住樱木的衣襟:“你说什么呢?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三井去拖仙道:“冷静点,仙道,樱木不是来挑衅的。”

樱木呵呵冷笑道:“你个外人别在这说话,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这些年我们都是怎么过的吗?”

木暮插嘴道:“还重提旧事做什么。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仙道红了眼睛,颤声吼道:“你以为你懂?你以为你懂?你懂这些年流川是怎么过的吗?你现在把他耳朵打聋了,他再也不能打职篮了你懂吗?!你懂吗?!”

来探望的众人,啪一下, 愣了。


死寂。

死一样的静寂。

大家开始回头望向流川。那个一直坐在白色病床上,眼神直勾勾望着前方的流川。


他,他,他,聋了?

樱木傻了,结巴了,满脑满心的问号晃在眼前,生生问不出口。

洋平皱眉,把震惊到木讷的樱木扯到身后:“仙道,你确定流川聋了?双耳失聪?据我所知,樱木这次只是伤到流川的左耳。”

樱木呆呆的看着仙道眼中隐隐有泪光,他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几次才吐气说道:“十二年前的那场架,流川的右耳就已经失聪了。樱木把他撞到了桌角上,正好是右脑颅。”


四 

樱木正式被禁赛。

本来在出事之前就已经有退役的意愿,这次的恶性事件更加速了这个进程。现在,离日本队正式对外公布他退役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当他接到这个结果没有太多的情绪。他所有的激情,奋斗或者愤怒,热血或者汗水,都在球场上燃烧殆尽。剩下仅有的一点点,也都在前几天用来打击那个宿敌。现在退下来,意料之中情理之内。他只剩一身的疲惫。

只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干什么。

近30年的人生,打了13年的篮球。到如今,两手空空。


篮球就好像是他的生命,又好像不是他的生命。

他会为了篮球孤注一掷,为了篮球倾尽余力,为了篮球忽略掉所有事情。他把他的生命和篮球绑在一起,他的青春随着篮球在鼓掌间激荡,飞扬,灌篮。他曾经以为他对篮球如此执着是因为赤木晴子。但后来即使晴子最终成为他身后的一个背影,而篮球,却始终在他的手上紧握着不放。

他也曾经以为他的生命就是篮球。可是后来他明白,他既不会为了篮球生,也不会为了篮球死。就像现在,轻轻松松放下,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篮球对他来说,到底算是什么呢?

是青春?是职业?是执念?

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总是能想起那个人。那个人,曾经和他一样,从青春开始,最后走进职篮。对那个人来说,篮球真正是生命,是一切,是青春是职业是执念,是生存是死亡甚至是爱情。像蔓藤的根扎进心脏里。不可或缺,不能根除。那个人所有的一切,心跳与呼吸,冷漠和高傲,都与篮球连在一起。

现在,蔓藤的根将要从心脏中被连根拔起。

那个人是不是和他一样,对未来的世界感到无能为力,无处着地。

或许,更多的,对那个人来说,是绝望。


樱木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这个词语,太重了一些。


樱木给洋平打电话,聊了几句近况。他并没有问起流川的情况,可洋平总是能知道他其实就是想打听。

洋平说:“听说美国队那边认为以流川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在美国公众前出现。流川会留在日本就医。只是他在这边没什么亲人,现在失聪了,不是很方便。”

 樱木觉得洋平话里话外总像在敦促他什么。他很想说,流川失聪不方便,他樱木花道又能如何。碍于对方是洋平,樱木才终于没有在流川这个尖锐问题上,点火就爆。

就是知道流川问题是樱木心尖上的一根刺,洋平也没有过多用词。绕了几句弯子,樱木始终沉默,洋平才轻叹着说:“或许你该去看看他,花道。那件事的罪魁祸首不是他,即使他有错,可是,错不至此。这样的惩罚,太重了些。”


樱木提着果篮去看医院看流川。

即使走进了医院,仍旧做了层层登记和报备,即使乘上电梯踏上流川病室的那层走廊,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看他,又为什么还提了果篮。或许,他只是被洋平的一句话戳的心疼。

错不至此,错不至此。

他樱木花道又何尝不是,错不至此。

可他生生在痛苦中纠缠挣扎了十几年。他所有的付出和努力、讨好和卑微,在那个巨大的打击面前都不值一钱。赤木晴子始终对他视而不见,渐行渐远。他始终在她苍白空灵的目光中抬不起头来。

他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无处着地,又何止是从今天开始。早在十二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世界就脱离了它原本的轨迹。

这种心灵黑洞的感觉,在他看着流川空荡整齐的病房时,豁然放大。

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向值班护士询问流川的去向。他只知道护士说流川出院了,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和地址。


探望流川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樱木漫无目的,整日无所事事的应付生活,突然成了时间的行尸走肉。

就连打开电视,连续关注了几天职篮后,也再提不起兴趣。

职篮的消息报道中,没有流川。

他这才发现,虽说他曾将要与流川死生不复相见。可流川,始终充斥在他的生活里。


他也有意无意的开始见一些故友。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是流川的身份名气,还是上次事件闹的太凶,他每到一处都会莫名其妙听到流川二字。

不名就里的湘北同窗常常聊不了两三句就会问他流川的消息。宫城和三井也常常敛着眼神带一句不知流川恢复的怎样。去拜访木暮,木暮总会盯着电脑稿件适时加一句,美国方面还没有流川的报道。就连洋平也老是似有若无的提话说,流川如何如何。

更可恶的是日本职篮的队友在跟他讲电话时,都会问一句,哎?你们那个流川怎么样了?

樱木恨的咬牙,什么叫我们那个流川?难道不知道我跟流川是宿敌?上次是对打受伤,怎么搞的好像我们是联手制敌?

那边的队友老是给他这种口气问的一愣,你跟流川,不是一起的吗?

樱木也愣住。

原来这才是大家的印象。他和流川,是一起的。即使敌对,可仍旧被捆绑成一对。同一年进入湘北,同一年在高中联手称霸全国,同一年进入职篮。湘北校史上只出了他们两个公众人物。

即使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两场对打的惨重代价骇目惊心,可更因为这种传闻声势浩大,更将樱木的名字和流川的名字,绑在一起。提起樱木,会想起流川。提起流川,会想起樱木。


樱木因为这种感觉,不知道是喉咙里被塞了异物,还是想要抓掉头发。

他索性不再见故人。自己把自己锁在家中,只是偶尔出去购物。

偌大一个世界,就这样被流川二字,堵住了出路。


再见面的情景,让樱木有些措手不及。

他去买速冻食品和啤酒。小卖场只离他自己的居所隔了几条街,他简衣便装出行,本没打算遇到什么人。就在卖场的拐角处刚一转弯,就看见那个打死都能认出的背影正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他的背影冷酷高傲,完全不介意有人在身后狂喊:“先生!你的钱包掉了!你的钱包掉了!真是的,这人拽什么拽,我喊的这么大声,怎么都不理人哪——”

樱木的心紧紧缩了一下。

他知道流川从不担心被误解。可是这次,连樱木都替他不满。

樱木疾步从地上捡起钱夹,又疾步追上流川,不假思索搭上他的肩。

流川停住脚步,回头时仍然是那张万年不变的面瘫脸。看着樱木扬扬手中的钱夹,流川只是酷酷的挑了挑眉峰。

他伸手接过钱夹,连谢谢的口型都没摆一摆,准确的说,连嘴皮都未动一下,扬长远去。

如果是以前,樱木早就暴走。妈了个蛋拽你妹啊拽,顶着一张面瘫脸给谁看。可是这次他居然什么都没说,只是愣住了。

流川的脸因瘦削而变得颀长,眼神虽故作伶俐却淡而无光。是……因为失聪的关系么,是因为失聪没有人照顾而带来的生活不便么?还是因为失去了篮球也失去了世界的立足点。这完全,不是那个英姿飒爽、天之骄子的流川枫啊。

从天上到地上的瞬时落差,让樱木震惊定格。

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对流川的状态变化敏感到不可思议。

愣了十几秒后,樱木做了一个自己穷尽此生都难以理解的举动——他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流川现居的公寓,就离樱木家隔了几条街。站在窗边,能看见公寓前的小路对面有一个街头篮球场。

樱木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想到这点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有点想咬自己的舌头。

像流川这种美国镀金十余年的职篮明星,归国后选择的住所自然在球场附近。而东京土地寸土寸金,能设有街头球场的公园又有几处。像流川这种孤僻懒散的人,为避免被尾随围观,能选择的幽静公寓又能有几处。

跟着流川进门,樱木看着偌大空静的简洁空间,已经能在脑海中勾勒一副画面:流川每天站在公寓的窗前,清冷的看着街头球场上一个个跳跃挥汗的火热身影。那里曾有他十几岁的青春,也曾有他二十几岁的拼搏,或许还将有他三十几岁后已经遥不可及的蜃景。

樱木忽然觉得,爬满憎恨的镜子已经有了裂痕。

而奇怪的是,流川这次居然也没有对他恶意相向。

他看着流川把他当作隐形人一样丢在客厅里,自己一头钻进里面好像暗不透光的卧室。门瞬间开合,流川像是钻进了黑匣子。

当空旷的密闭空间只剩下樱木一个,他才开始琢磨自己为什么要跟来。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对流川的失聪怀有愧疚,永远不会认可洋平对他提出照顾流川的建议,永远不会对各方传来关于流川伤势的猜测有所动心。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些年他怎样怀揣支离破碎的渴望,和晴子一步一步走出永无止境的黑暗。


他窝进流川的沙发中,抱头遏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不堪的过去。可是越用力就越失速。晴子惊惶放大的瞳孔,赤木哀毁骨立的蜷缩,潮湿黑暗的铁窗后传来不齿谩骂。一幕幕扼人呼吸的影像和声音从他眼前盘旋飞过。

等他睁开眼睛时,夜幕已经来临。他困惑自己居然会在流川的沙发上,在记忆中进入睡眠。真的是太疲劳了。虽然他不知道镇日无所事事的自己到底因为什么疲劳。

樱木饿的饥肠辘辘不能忍受。他没忘记这次出门是买速冻食品解决温饱,可是现在睡眠都解决完毕还是没有食物填进肚子。他看看紧闭的卧室门,觉得流川“大觉主”一定是觉瘾发作是没有出来吃饭的意向了。他索性起身自己去厨房寻找食物。

可是这种感觉,居然像小偷进了穷人家,被穷哭了。

流川的厨房里,居然什么都没有。

干净的整齐无暇,冰箱还没有通电。完全像是刚搬进来的样子。连一个单身汉家中常见的酒瓶酒罐都没有。可是,总该有个饮水杯吧?饮水机吧?用餐的筷子跟碗吧?

樱木深深皱起眉头。停了几秒后转身去敲流川的卧室门。

敲了几下,樱木心脏又传来不明原因的紧缩。

流川现在,是不会听见他敲门的了。


他推门进去,流川没有上锁。

卧室里果然是密不透光的黑暗。流川细瘦高挑的躯干蜷缩在大床小小的一角。樱木没由来的被刺痛心脏,这样的蜷缩让他想起当年千斤重力无处挥霍的赤木。

有些事情,并不是有决心有毅力有手段有能力就能解决的。那种连目标都找不到的堵塞感,让赤木这样一个铮铮铁汉在父母的丧事后,只能被淤气堵红了眼睛,抱头痛哭。

樱木去拍流川。流川睁眼时目光涣散却仍旧散发着冰冻三尺的清冷。

樱木说我想喝水。

流川涣散的目光盯着樱木的口型。

樱木说你难道不需要吃饭。

流川微微蹙眉,表情好像不是很爽。

樱木放弃沟通,干脆插腰看他下一步动作。他倒要看看流川怎样解决饥渴问题。

他看见流川用手在枕下摸来摸去。樱木不解,直到看着流川摸出一个药盒。他根本没法注意自己现在是以赌气的心情,死盯着流川到底没有水怎样吞药。

流川把药片吞下肚,终于站起身。

樱木尾随着看他摇晃着走到厨房的洗菜池边拧开水笼头,俯身下去就着水流咕咕咽了几口水。

樱木愕然及至恼怒。他想骂他变态白痴神经病。但是他对着一个聋子又无可奈何。他又看着流川摇晃着走回卧室,一咕咚窝进床上,再也没有要动一下的打算。

樱木终于忍不住,上前搬起流川的头:“尼玛你是猪啊就知道睡!”

然后他手上传来了心惊肉跳的高热。


樱木将流川送进了医院。

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小心警惕的请示了仙道。在流川的床上摸到手机,从里面仅有不到十条的人名条目中找到仙道,开口问他像流川这种国际名人要怎样解决在日本就医。

仙道很快恢复镇定,帮樱木联系了上次的医院,获得了要员名人快速就医的受保护通道。就在流川被医护打上点滴之后仙道也赶到。樱木觉得无论怎样,医护的处理方式是不是太快太草率了一点。

流川还在睡。鉴于流川的失聪,樱木并不怕吵醒他,伸手抓住来巡视的医护吼着问:“你们给他用什么药?!”他被自己冲动的震耳欲聋的吼声震的心慌。

这样的气场使可怜的医护迅速脱口回应道:“生理盐水。”

樱木听见自己的声音又拔高了几个分贝:“他烧成这样你们只给他用生理盐水?你们医生到底负不负责任?!”

“这……”被抓住的医护望了一眼流川,又看了一眼仙道,有些嗫嚅。

仙道看着樱木的时常,适时说一句:“这是医院的诊断,别乱来,樱木。”

樱木看看仙道,松开医护,慢慢坐了下来。

现在,他必须承认,流川失聪后,确实需要人照顾了。


流川在第二天出院,樱木来接他回家。

仙道还需要供职并没有来。樱木总觉得仙道对流川的病情多有了解却欲言又止。以流川和仙道的交情那是极正常的事情,他樱木花道只是个局外人。况且次日流川的高热已经控制下来,樱木自觉又何必多言。知情在仙道,诊断在医院。既然病好,扎的是生理盐水又何妨。

流川看见樱木来接他,清冷的眼中夹有忽明忽灭的不解。樱木索性摊摊手,意思是说了你也听不见。

流川居然没有反对,或者反抗。


樱木就这样匪夷所思的成了流川枫归国就医养伤的男保姆。

流川比樱木更无所事事。整日吃睡睡吃。樱木觉得应该把“觉主”的头衔改为“觉皇”。

两三天过去,樱木居然没有看见自己构想的一副画面。流川连一次也没有站在窗边看球场。

这对生死冤家竟然能在十平方内相安无事,没有打的头破血流。这是樱木从热血白痴转型为沉稳青年后,也打破脑袋还想不明白的事。

他把这种相安无事归结于一个前提。那就是他每日为流川解决三餐和衣物卫生问题。

他把流川的厨房塞满食物。冰箱通电后放了各色蔬菜肉类蛋类甚至还有甲鱼。那是樱木单身十几年都没享受过的自己对自己的最高礼遇。他还把流川寥寥几件衣服洗好晾干熨平整。即使流川根本不知道身上这件衣服是樱木洗过放在他床边的。或者流川根本不知道自己穿的和昨天不是同一件。

樱木简直不知道自己干嘛做成这样。他觉得自己在可怜一个没有亲眷的残障人士。而且他做这些,做来做去居然觉得充实了很多。职篮退役后他竟发掘出自己有做男保姆的天赋。


流川尚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间价值不菲的公寓已经有易主的倾向。

碗栏里装满了樱木从家中搬来的餐具,调料栏也被樱木充满了各色调味品。衣帽间里都是樱木的衣服,客厅茶桌上是樱木的笔记本电脑。淋浴间里是樱木常用的沐浴乳和剃须刀,鞋架上是樱木的各色休闲鞋运动鞋。

流川从卧室中走出来时樱木正坐在客厅里对着笔记本电脑,茶桌旁还放了一本厚厚的书。看见他出来,樱木只扫了他一眼,然后把那本书冲他扬一扬,又低头去查电脑资料。

流川模糊着睡眼,看清那书面上的大字——《聋哑人手语大全》。

流川说:“我不需要。”

说完了他自己没有听见声音。可是他觉得,我是聋了又不是哑了。我听不见你说话但你总可以听见我说话。于是他又一字一顿用力摆正口型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

他看见樱木抬头惊愕的看着他,但是他没看见樱木有说话的口型。他以为自己失聪导致了语言障碍,然后又一遍遍重复:“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不需要……”

樱木的嘴始终没有动。流川也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急躁。听上去更像小孩耍脾气的骄横。

他索性愤愤的出门,离开那个让人无处表达的无声空间。外边正下着雨,他随手一摸,竟摸到了一把樱木放在玄关的雨伞。

他恨恨的把雨伞扔出老远。没拿任何雨具就大步出了家门。

他沿着公园四处乱闯,然而到处都是无声空间,他根本无处躲藏。

全身都被雨淋湿。身后有人为他撑起了伞。

他知道是谁跟了上来。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在失聪落魄时如影随形的居然是那个噩梦一般的樱木。他缓缓转身,清冷而无力的看红发下的那张脸。那张脸上果然交织着厌恶和怜悯。

流川发狂一样挣脱开樱木的伞,挣脱樱木一次次要拉他回去的手。他听不见樱木扔了伞在身后抱住他控制他的挣扎:“你这个疯子你要干什么!不过是聋了不能打职篮你就要把自己弄死吗?!”

流川挣扎着挣脱着,在心里一遍遍怒吼尖叫:白痴滚开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的照顾!你这种假惺惺的表情让我恶心!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喊出了声,不知道樱木是否听的见。

他们一直从挣扎变成了扭打滚到泥水里,脏污了满身,像高一那年前常常出现的两只落汤的狐猴。


樱木又在医院陪流川打点滴,打完点滴带流川回家。

这次他轻车熟路没有经过仙道。他也咨询过医护这次仍旧打的是生理盐水。

他开始奇怪的是,为什么每次流川高热,打生理盐水会降温。


自从经过上次失控的雨夜,流川明显安静了许多。

配合樱木的饮食习惯,樱木做什么他吃什么,偶尔会帮樱木打扫卫生。觉也睡的少了起来,樱木看电视他也会跟着看几眼。于是樱木总是选择有字幕的台看。只是流川再也没有露过只言片语,哪怕一声抽气。

樱木也逐渐习惯了这个没有声音的房间和这个没有声音的流川。反正自从十三年前相识,他们之间就没有过什么交流。他对流川露出的最多的表情是不屑和鄙视,流川对他说过的最多的话是两个字——白痴。

樱木渐渐觉得这种家居生活适得其所,他甚至模糊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初衷。

而且他觉得,流川也貌似同样如此。接受樱木成为这个无能为力的世界中的,另一个动点。


这样的生活,听在樱木军团的耳朵们中,就成了千古罕事。

大楠、野间和高宫在酒吧中嗷嗷叫着奇闻啊奇闻,你居然能和流川在一起没有狗咬狗一嘴毛。樱木百无聊赖的往自己嘴里灌酒痞痞的咧嘴,洋平在一旁垂着目光看酒杯。

随后樱木说今天太晚了我回去了。那三个人又嗷嗷叫着樱木花道你怎么了,你从前什么时候不是过了午夜才算黑天吗。樱木说得了吧我TM都快三十啦,过三十的人就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折腾了。那三个人嚎叫着樱木花道你居然变成居家男人了!太阳是不是从井里出来了。

洋平啪一拍桌子我说你们三个今天怎么叽叽喳喳的烦不烦,花道说赶紧回家就回家,我他娘的都困死了。

于是酒尽而散。洋平酒驾送樱木回流川的公寓。

在车上居然沉默的可以。樱木想想从前,无论自己对其他人怎样的无语,自己对洋平总有话要说,总有苦要诉,总有一大堆一大堆不能对外人说的心酸往他这倒。

他总是说,洋平总是听。然后洋平只说一句话就能击中樱木的心底。

可是这一次,樱木居然不知道对洋平从何说起。他也不知道怎样说,才能避开洋平准的要命的一语中的。

 他在心里有潜意识的恐惧,可他又害怕承认自己有这种恐惧。

最后樱木临下车前,洋平只是淡淡说:“花道,有些错一旦开始就不能挽回。你一直都不快乐,一直把自己停在十二年那场伤里纠缠不放。流川也一样。”


樱木没想过流川会等他。但是他看着客厅里亮着灯,竟然觉得心里很安静。

他突然悲哀的发现,自己最近心灵一直如此平静,是因为他正和流川在一起。他绑着流川流川绑着他。或许洋平说的对,流川和他一样,一直在被十二年前的悔恨压着无法释怀。十二年后,一切都过去了,可是一切又都没有过去。他们一直在悔恨中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直到现在他们被过错的另一方牵绊着,一同在过错的结果中溺水挣扎,心里才会安静一点。

樱木开始害怕洋平。那样的洞察力能穿透世间丑陋的一切。他也害怕流川,害怕自己。害怕自己隐隐感到的,即将发生的未来。


喝了酒的樱木在沙发上窝了一夜。他模模糊糊觉得有人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毛毯。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真就盖着一条毛毯。

他揪着毛毯的一角发愣。流川到底何时关心过别人?到底何时不对别人摆着他那副不识人间百态的冷漠?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把樱木的心搞的混沌。如果流川,如果流川当年肯多别人付出为一点,那么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有这十几年的窒息生活。

可是洋平说,花道,有些错一旦开始就不能挽回。

这个滋味,樱木何尝不是自己亲身尝过。


流川的卧室门半掩,里面还是不着边际的黑暗。樱木起身去厨房,却再一次失常的发现流川正在做饭。

失聪的流川没有发觉樱木的到来。菜摆上桌是清清淡淡的四菜一汤。他回身想去叫醒樱木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宿醉的人正在身后看着他。眼色是那种微微的红,还有深邃的蓝。

两只互望了很久。仿佛都没有料到过会有今天这样的一个局面。樱木会这样半眯着酸酸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流川清澈荒凉的眼。

他们什么都没说,拉开椅子坐下。流川顺手给樱木添了一碗饭。

樱木吃着吃着就起了哽咽。一边努力吞咽着哽咽,一边骂自己犯贱。为什么自己照顾流川就理所当然,为什么流川偶尔回报一下自己他就这样掏心窝肺的心酸。

他终于停下筷子掩住了脸。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心软,对方这样一点小小的关心他就可以忘记了那场剜心蚀骨的疼痛。如果流川听得见,他想说,放下吧,放下吧。晴子已经出嫁。十几年的十字架背在身上,够了,够了。我们大家都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太重了……

可是他知道,流川已经听不见。


樱木陪流川到医院复诊。

看诊是医生用纸面与流川沟通的。樱木觉得流川刻意拿着那张纸朝向让他无法看清的角度。

樱木想流川其实是有自己的防护罩。他不想让樱木靠近他的底线。

流川被带进仪器室检查。樱木跟在医生后面问:“医生,他恢复听力的希望有多大?”

老医生扭头望着他。表情有点疑问,写着轻轻的不信任。

樱木呼一口气说我是他朋友,我现在跟他住在一起,照顾他起居。

老医生缓口气说:“希望并不大。最好的结果只能恢复左耳的轻微听觉,需要靠助听器生活。而且,这也要靠病人的心理配合程度。有时候,心理因素占很大决定作用。”

樱木并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在想,流川,真的不能再打职篮了。如果说之前他们每个人还抱着侥幸的希望,那么现在,梦醒了。

可是第一个面对这种结果的,是流川本人。是那个貌似从来没有对造成这个结果的事件,发出谴责意见的流川。


那天晚上流川又开始高热。但好在这次没有失去意识。

樱木并没有发觉自己现在对流川的轻微变化有了灵敏的反应,他看到流川洗澡出来时脸上不正常的红晕,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测体温。他麻利的给流川找了两片退热药,麻利的从一堆外衣中抽出一件厚实的包住流川,然后像哄孩子一样拍拍流川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没事的,我们马上去医院。

他把口型摆的很慢。他希望通过这种方法来建立沟通。他看见流川眼睛里有光闪过。

等他们到医院的时候,流川竟然自动退热了。

流川坐在诊室里,樱木接过医护递过来的体温计,简直是睁大眼睛要把眼珠瞪出来。退了?怎么会自己退的?

樱木说我要见主治医生。医护说现在是夜班只有值班医生。

樱木说我要知道为什么他每次都会突发高烧又突然退热。这是什么症状?难道不是血液病?医护说那你只能问主治医生,我们没有办法解答。

流川在椅子上也把眼睛睁的比平时大一点。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樱木会有些激动,又为什么会和医护争执。

樱木慢慢平静了,把那个比平时眼睛大一点的流川从椅子上拉起来。他用嘴型说:“我们回家。”流川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樱木忽然觉得无处可逃。


入主流川公寓已经三个月有余。

三个月,虽长可短,虽短可长。但对于一个职篮运动员来说,大半个赛季都没有出现在场上,难免会淡出观众的视线。当一个赛季进入高潮,世界球场上呼号着各种热血的声音,新闻铺天盖地是各种新人健将的报道盛赞。流川似乎成了过了气的明星。

樱木每天看着流川在电视新闻前无动于衷的走过,却从来不靠近窗边,他都会觉得流川越来越纤瘦的背影藏着强撑死硬的倔强。

流川已经养成了和樱木一起看电视的习惯。这是他们共同居住三个月以来,除了一起吃饭一起去医院,所剩的唯一共处的短暂时光。其余时间流川都藏在他那间黑匣子里,樱木则仰面晒蛋或者满屋乱晃。

樱木再不看篮球新闻。公寓每晚都飘扬着各种狗血爱情剧的哭天抹泪。他专门找有字幕的电视剧电影看,还心血来潮带流川重温了一下世纪经典爱情电影《泰坦尼克号》。

看着看着樱木流眼泪了。这些年他在一直在颠颠簸簸浮浮沉沉。从没有过这样一段安静平和的时光来好好沉淀自己的心情。他也一直想找一份爱情。为那个人歇斯底里孤注一掷,死而后已。可是他悲哀的发现那个人从来不是赤木晴子。因为她从来没给他这个机会。

眼泪流着流着他看向流川。流川还是清冷目光直视屏幕,一脸的无动于衷。樱木想你有过吗你有过吗,把爱情噙在嘴里咽不下捧在手里送不出的滋味。你除了对篮球还有过心动什么吗。


这一年,他们居然正赶上湘北五十年校庆。

安西教练给樱木打电话说有没有时间回来,给学生们讲两句话。我虽然退休了,但是学校董事们托付我的事实在推辞不得。你就当我还是教练给我个面子。谁让湘北校史上只出了你们两个名人。

樱木听安西前面的话早想点头答应。可是听了后面的话却迟疑了一下。果然听见安西接下来说:“花道,有没有办法联系上流川?”

樱木的心咯噔一下:“有。但是他绝对是讲不了话的了。”


这次校庆办的相当隆重。由于樱木流川的声名浩大,除了各方记者外校方还极力邀请了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生,并在典礼之后举办毕业生的校庆舞会。

用宫城的话说,正好为三井这种人渣找一找当年还有没有剩下恐龙。


当樱木流川二人均一身西装笔挺出现在校庆典礼上,各方闪光灯就开始刷刷刷的闪烁。记者们早忘了这次采访的核心是校庆,目标迅速聚拢围向流川:“流川枫,美国这个赛季你不打算参加了吗?”“流川枫,回到日本你是不是打算退役?”“流川枫,听说你在这个赛季之前就有因伤退役的打算,你受了什么伤,伤势如何?”

樱木心里哀哀叹气,但还是用职业笑容将流川拢在身后:“先生们,我知道你们关心流川,但是让我们先把镜头聚焦在校庆上面好吗?”

记者们又忽然将焦点对准樱木:“樱木花道,你和流川枫的私交很好吗?为什么前一阵有小道传闻说你们当街对打呢?这个情况是否属实?”“樱木花道,听说你也有退役的安排,请问你身为日本职篮支柱提前退役,是不是和当年坐牢的经历有关?”

樱木的脸刷一下就沉了下来。

这些狗仔记者居然连这种隐私往事都挖出来。他想幸好流川此时听不见。他忽然不想让流川知道那段丑陋的时光。

眼见双方的气势都不太好看,且也影响到湘北校史的声誉,终于有校方领导出面将记者们请回座位。四周安静下来,典礼正式开始。

樱木上台讲话,然后拉着流川的手为湘北五十年校庆的铜塑像剪彩揭幕。铜像拉下红幔的时候,流川愣了。那是一尊流川和樱木面对面高举单手同争一只篮球的铜像。铜色的衣衫铜色的肌肉铜色的脸,还有铜色的汗水,衬着他们铜色的眸光。铜色的篮球高高举过头顶,激射出青春的万丈光芒。

樱木感觉流川的手忽然抖了。樱木自己的手也在抖。

当年那场事故校方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是十年过去,当年的知情人已寥寥无几。无论校方想用他们两个的名气做什么文章,但这尊雕塑,却实实在在让他们感动了。

直到今天,樱木才想起,他和流川,还有过共同战斗的过往。


十一

校庆舞会上,樱木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流川。尽管彼时他正被樱木军团拉去当作泡马子的鱼饵——樱木的名气已经今非昔比,早不是当年被甩50次的骨灰级菜鸟。洋平在身边皱眉劝止:“别闹了你们几个,花道不能扔下流川一人。”但是在那几个比骨灰级樱木更高级别的幽灵级剩男眼中,流川远没有眼前的妹子吸引力大。樱木只好在团团簇拥中回头向洋平喊:“快!快去帮我看着流川!”

此时,宫城正发挥最佳损友的能力拉三井去寻找419的猎物,木暮做为新闻工作者被校方请去谈合作宣传。赤木更不用说,身为副总,参加同学会毕业舞会无疑是经商洽谈的绝好时机。流川的身边,竟然空着。

樱木远远看着他孤单的坐在椅子上,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是冻结的。樱木能想象在这样一个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空间中,失聪的流川该怎样面对内心的惶恐。

直到洋平走向流川身边,樱木才放了心。

可是洋平还没有接近流川,就被半路杀出来的同班同学热情洋溢的死命拉走。樱木再回头时,流川正被一群人围在当中,被叽叽喳喳的问各种问题。

樱木飞一样奔向流川,一边跑一边看着流川深锁眉头,和只有樱木才能看出的带着恐惧的目光。可是流川,居然没有看向樱木的方向,死咬牙关连用目光向樱木求救的反应都没有。樱木的心一阵钝痛,飞奔过去将流川从包围圈中拉出来就跑。

可是他们被正面拦住,一个貌似当年流川命的花痴女孩拿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笑眯眯的向流川枫要签名。樱木定睛看着那张照片,是湘北称霸全国的多人合影。一群人包围着篮球队正选。樱木和流川一左一右站在第一排中央。他们之间是天真可爱的赤木晴子,挽着他们一人一只手臂,笑靥嫣然。

樱木能感到,流川的手已经被冷浸透。那个高大倔强的男人,正一点点失力的靠在他身上。


那天晚上的状态一如既往。流川在黑匣子里做“觉皇”,樱木无力的窝在沙发上仰面冥想。

发生这样的事情始料未及。他们谁也不好过,但是谁也没先对对方表现脆弱。

樱木像往常一样带流川回家。像往常一样互不干涉。樱木在沙发上迷迷糊糊进入空无状态的时候,突然听见卧室里传来流川的嚎叫。凄迷绝厉,好像野兽落进捕兽夹的哀鸣。

樱木一个猛子扎起来,冲进黑匣子里。打开灯,一眼看见床上的流川住正闭着眼对空中大展拳脚,好像困兽争斗垂死一搏。樱木迅速扑上去压制他。流川在无意识中挣扎反抗,力大奇猛。从不落败的打架天王樱木花道只觉吃不住劲,四肢并用,用双腿压住流川下肢,双手扼住流川嘶嘶挣扎的铁拳。流川脸红颈粗,毫不减势,挺起胸膛嘶嘶挣扎,樱木迫不得已胸贴胸腹贴腹,将全身力量压在流川身上。流川再次高热滚烫的体温袭胸袭腹的传来,樱木全身湿透大汗淋漓。

他用双肘支床夹住流川扭动的身躯,在他耳边叫道:“流川别怕!流川别怕!我在这里!”

两个人的身形像极了这十几年的交缠扭打。他在流川耳边一遍一遍绵长的呼唤:“流川,流川。别怕,别怕。都结束了都结束了。现在我和你在一起,让过去的彻底过去。”

樱木知道流川听不见他自己的嚎叫,更听不见他的呼唤。可是他这样一声接一声停不下来的耳语,像极生命深处的喘息。到底在说给谁听,到底在为谁呼唤。

流川的嚎叫和挣扎逐渐减弱,樱木精疲力尽压着他倒在一侧。流川何时停止哀鸣樱木不知道,流川何时停下扭动樱木也不知道。这个夜里樱木紧紧抱着流川入眠。


樱木做梦了。这个夜里樱木做了很多梦。他梦见赤木晴子披头散发在狂躁型精神病观察室的玻璃窗内敲窗嘶吼。他梦见她被白色大褂团团围住,用手按着她,用绳子捆住她,她在捆绑之下目露凶光尖嘴獠牙:“变态!变态!变态……”他梦见赤木刚宪像个垂老的贫妇一样,蓬发苦脸,低头为被捆绑的妹妹换下来潮的内裤。他梦见自己用铮铮铁拳将那个连脸都没看清的凶徒打到昏迷,揪那个人的头发用他的头咚咚撞墙,像当年他对战流川一样。他梦见自己在监牢里,不为囚犯狱警所容,他整天不是在打人就是在被打。他打输了就会被群殴,他赢了就会被狱警带进用刑室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坐牢2年,他1米88的个头,就蜷在狗窝里睡觉,从没吃过饱饭,从没在正常状态下上过厕所。

那些人生暗淡无光的日子,他越憎恨就越狂躁,越狂躁就越憎恨。他用暴力来面对这个世界,又用世界反馈给他的暴力叠加到下一场爆发。700多个日夜,他积累的憎恨噬魂销骨。而这些憎恨,全部都指向这一连串错误锁链的最顶端,流川。


十二

清晨醒来的时候,樱木费力的挪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手臂。他尚未睁眼,就已感到怀中流川的体温已经不那么烫手。他抬眼想要摸摸流川的额头。却发现此时流川正在半梦半醒中看着他。

他从未见过流川的这个状态。有些迷茫,有些刚硬。那深入骨髓中的不可一世的傲骨,还有眼底如波流转的哀伤。

樱木拍拍他的脸,用口型说:我去做饭。然后再不看一眼,起身离去。

经过这一夜,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那个应该憎恨,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憎恨的人。


日子又开始平静。只是些些微微起了变化。

樱木说不上是哪里变化。他只是常常盯着流川看,然后又总是看了半天才发觉自己在看他。他会用视线去瞄流川的轮廓。时常细长半睁的凤眼,越发白皙干净的脸庞,还有额前软软垂目的黑发。那个人每天都很安静。直直散落的目光毫无旁骛,干净到没有一丝杂念。樱木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这个人,和与自己对打了十几年的流川联系在一起。

是他吗?是他吗?是那个每次见面都会拳脚相加、不挂彩不成活的流川吗?自己怎么会和这样简单安静的人厮打了十几年呢?

更禁不住流川也会回望他。偶尔流川会在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时扭头看。清晰的瞳孔清澈的眼睛。一波如水的神伤,带着简单纯粹的迷茫。

樱木每次都会扭过头去,避开这道目光。他总是在想到底什么出了错。为什么这样暴力疯狂的泄恨人生,会突然如此无力了呢。


他们开始有了更多的相处。开始更像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他们会一起外出,樱木从那间黑匣子里揪出流川,不由分说扯他出去采购。

有好几次,他们站在大型超市的入口处。樱木去取手推车回来时,都能看见流川在在超市入口的公共电视前,看着电视中播放的聋哑人手语新闻。电视中那个女主持轻轻挥舞着灵巧温柔的手指,流川半眯着凤眼目不转睛的出神。樱木知道流川看不懂。他听不见电视背景配合的播音解说,更看不懂女主持轻盈婆娑的手势。可是樱木每每推着车站在他身后,都会越来越感触道流川的哀伤。他每次都想劝他说:“学点吧学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实既已如此,拿的起放得下才符合你那高傲的性格啊。”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不忍心打扰他,好像会打破流川为自己筑起的玻璃围墙。

流川毫无声息的陪着樱木穿梭在超市卖场。

樱木不常常在外面对流川讲话。他怕在外面对流川讲口型。怕外人知道流川是个聋子哑巴。他寸步不离流川左右,会在后面来卸货车大喊着“借过借过”的时候适时拉开他。他不知道自己和流川的默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拿起一种蔬菜会向流川举一举,用眼神问他:吃这个?流川如果毫无反应就是同意,如果眼神飘向别处就是不想吃。

他们每次采购回家,流川又一脑袋钻进黑匣子。樱木任劳任怨的把那些东西摆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日常衣物摆到自己的卧室里,洗浴用品摆到浴室,食物摆进厨房。一边摆一边心里迷茫为什么流川对去卖场这么不感兴趣,每次都好像自己在强迫他。反复几次后,樱木终于知道症结在哪里。

他们从来没有买过,属于流川的东西。

流川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不对任何东西表现兴趣。

如果是最初几天还好,可是在一起居住长达几个月。这样的状态,难道是正常人该有的生活吗?

樱木在流川的卧室门口打起了转。

流川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直到有一次。

樱木在超市拉着流川穿过一排排商品货架去结账,忽然发现他们买的食品包装是损坏的。樱木拿着那个包装向流川比了一比,又用手指比了比身后的食品区方向,意思是:我去换一包?流川点点头。

可是等樱木在回来的时候发现,出错了。

他把流川留在了体育用品的货架区。

流川正面朝着一个篮球货架呆呆出神。樱木看着他的背影,长达十分钟之久都有没动过一下。

樱木心里大喊着流川流川你倒是动啊,你倒是拿啊,你想要你就去争取,你拿着我就买给你,为什么你要这样装作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呢,其实你还不是对篮球放不下吗?

可是等来等去樱木的心都碎了。在他以为流川再也不会有什么动作的时候,他看见流川慢慢抬起了胳膊。

流川的一只手,慢慢、慢慢的,用指尖去摸那只篮球。先是指尖,后是指肚,然后是整个手掌。动作轻柔浑厚。好像是一个母亲摸着婴儿,好像是一个男人摸着爱人的脸庞。

然后,流川慢慢、慢慢的,又把手臂轻轻缩回,放下,垂到自己身侧。就好像从来没有摸过一样。

樱木瞬间觉得心脏被什么大力抓握着无处呼吸。他扔下购物车大步走上前去。一手扯住流川,一手大力抓起拿只篮球:“走。我们买!”


十三

那天去卖场他们只买了一只篮球。

樱木拉着流川大步流星去收银台结账。流川还意料不到的起了些微挣扎。樱木没有停顿,流川也再没有反抗。只是流川也并没有再对那只篮球表现出兴趣。

那只篮球就摆在他们玄关的鞋架前。

一天,两天,三天。

流川连视线都不曾向它偏过一下。

樱木想你就装吧你就装吧。我看你假清高假自傲能到什么时候。就你?我就不信。男人可以没有右手,可你不能没有篮球。


直到一周后的早上。樱木起床从卧室出来去卫生间,竟然发现鞋架前的那只篮球——不见了。

樱木下意识的走到窗前,果然看见流川低低压着帽檐,摆着高傲冷漠的一张脸,在对着一个篮球架,腾挪,跳跃,投篮。漂亮的三分球。

樱木想这才是本来的流川,王者的流川。矫健的身姿,风华的气势。没有人在球场上比流川更像一个王者。好像一头白皙的豹子。

樱木终于笑了。

他对自己的比喻觉得滑稽透顶。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全身白皙的豹子这个品种。

他笑着,笑着。看见球场上另一篮球架旁边的几个少年,走向流川,向流川比了几个球场上常见的邀请的姿势。然后流川加入了他们。


樱木换上衣服,漫步走下楼去。去对面的球场旁观。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在十几年前,他也没有对流川的球技感到过这样热血沸腾。

可是。他突然发现他错了。

阴云密布的天空,漂浮着另人紧张的低气压。樱木刚走过小街,还没到达篮球场,就听见了那几个不良少年的谩骂:“传球!传球!传球!妈的,你聋了吗?草!你是不是找打啊!你想自己打独球吗?!”

樱木想坏了。且不说孤高的流川是否愿意传球合作,但是现在最起码流川是听不见他们的喊声了。他不但听不见喊声,他也不能分辨身后四周有没有对方或者队友的脚步声传来。他不打独球又能怎么样呢?他一个世界职篮高手,要在这样一个球场上陪那几个小混混传球吗?

樱木从漫步变成箭步,又从箭步变成了奔跑。

可是他还没跑到跟前,就看见一个带耳环有纹身的家伙,在“传球传球传球”却不得而果的激愤情绪下,顺手住了一个什么金属硬物,对着流川的后背“咣”一声砸下去。

当年的武林高手流川,听不见身后袭来的声音。猝不及防之下,咕咚就被人砸了个颜面着地。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流川并没有随后矫健的跃起回击,像在与樱木对战时一样。

天空就在此时下起了雨。

樱木恨的浑身较劲,扼腕切齿,冲上去形如闪电,右手攥住那个少年行凶的手,左手狠狠一记手刀剁在那少年的手腕上。少年啊的嚎叫出声,凶器啪一声飞出。几个结伴的少年见状蜂拥围上来包住樱木,纷纷拳脚进攻。樱木红了眼,捡起那个凶器,向那群攻的少年反攻上去,好像猛虎出笼,饿虎扑食。

他们哪里是樱木的对手。几回合之后就落荒而逃。樱木气喘不匀,回头看向流川。流川已翻身向上,一个仰面朝天的姿势。

天空大雨瓢泼而下。

流川清冷的睁着他那双孤傲的眼睛,动也未动一下。

樱木再也控制不住爆吼。明知道流川听不见听不见,他还是爆吼出声:“流川枫!该死的流川枫!你在干什么你起来啊!流川枫!你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啊!你这是在干什么当缩头乌龟吗!”

喊着喊着他突然泪崩。

他没有勇气走上前去看流川的眼睛。他只能后退后退,然后咚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突然明白流川不是不想去学手语,不是不想去碰篮球。他只是特意不去想,不去看,不去接触就不会被现实打击到万劫不复。

流川只是,在用这种方法封闭他自己。

把所有的世界封闭起来,只剩下他那间终日不见光隙的黑匣子。

樱木仰面朝天,任暴雨打在脸上口中,他张大嘴阵阵哀嚎。

“啊——”“啊——”“啊——”

他突然恨透了自己充满暴力的双手。他把这样的流川,高傲激进的流川,简单纯粹的流川,变成如此一个颓者。是他,是他自己,亲手将这样的流川,生命里只剩下篮球的流川,扼制到了,丧失生命的梦想。


十四

流川开始高热。

但这次的高热来势汹汹,并且伴随着各种其他奇怪的病症。

首先是流川的高热这次并没有通过打生理盐水而有效降温,反而一次比一次烧的更高。这次在医院挂完水体温降到38度,回家睡到半夜又攀升到39度。三天以后,已经直逼40度高温。

樱木手足无措,流川却越来越怪异。

其次他不好好吃饭,吃到一半就不吃。他也不好好睡觉,半夜就起来端坐着。他会沿着房门到墙边,来回走动。会不断口中自言自语好像在说梦话。樱木听不清他说什么,每次上去扳住流川的肩膀,迫使流川看他。结果他发现流川的目光呆滞无神。

第三天晚上流川体温再次攀升,突破40度关口,终于咚一下摔倒在厕所门口,撞破了额头。樱木大叫一声不好,连鞋也没换,穿着拖鞋背起流川就向医院冲去。冲到医院再也不管晚上值班时间,在走廊里背着流川飞奔大吼道:“我要见主治医生!我要见主治医生!”


流川被送进观察室挂起了水。半个小时后戴眼睛的主治医生神色匆匆的趁夜赶来。在为流川各项体格检查后,又一脸凝重的钻进了医生办公室。

最令樱木震惊和费解的是,不大一会,仙道突然出现在了医院。而樱木,并没有打过电话给他。


仙道也钻进了医生办公室。

樱木屡次要破门而入,都被值班小护士请了出来。

樱木一拳打在墙上,尼玛这是怎么回事,流川他该死的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小时后仙道从办公室出来,看着满眼血红站在门口等他的樱木,仙道缓慢悠长的叹气,然后从兜里抽出包烟向樱木扬了扬:“抽一根?”

夜间的医院吸烟区,空旷冷静的令人清醒。

仙道靠在走廊楼梯扶手上,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斜着目光意味深长的看着樱木。

樱木一边抽着眼,一边毫无惧色的迎面对上仙道的目光。

良久良久,仙道才幽幽说道:“樱木,你想知道流川这些年的生活吗?”

樱木迟疑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印象里,流川一直驰骋在世界篮球的疆场上,呼风唤雨,万众瞩目。那种生活,比他们现在每个人都要好。他是湘北的骄傲,日本的骄傲。他是留在日本蚁族生活的那些人不可项背的光环。

可是,他真的没有想过,流川这些年到底是怎样的生活。这样清冷,这样孤单,这样无欲无求。

仙道又问:“那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和流川走的这么近吗?”

樱木无言,一直望着他。

仙道在似笑非笑的扯了一下唇角,眼光飘忽着说:“十几年前我追求过流川。”

樱木愣了。

他不是对仙道保护流川的行为没有敏感,他只是没有认真去关注过,更没有想过在日本这样对gay文化尚未完全接受的今天,仙道能这样光明正大的承认自己的情感。

仙道又淡淡的接了一句:“其实现在这种心情也一直未变。”

然后仙道飘着眼神,开始了遥远深切的回忆。


我追求流川是从十几年前开始。那个高傲清冷的男孩子,在最初的篮球过招中就吸引了我的目光。你不可否认的,樱木,流川长的真是帅。白皙干净冷峻。还有举手投足间不可一世的风度。

那时候我知道,流川是不好征服的。但几年后,我知道,流川是不能征服的。

十几年前你们湘北的那场事故,我也略有耳闻。在那个事故之后不久,流川就离开,去往美国追求职篮之梦。

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流川那样的家境。说走就走,任性而为,可以追随流川坚实的脚步。我只能留在日本求学,期待自己会有一番成就,创下自己的天地,去美国找流川。

五年后,我提前一年从大学毕业,到一家跨国企业工作。那一年,我因工作赴美出差,然后去了流川所在的职篮俱乐部。

樱木,你根本不知道我再见流川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流川在被打。被一群队友关在更衣室里,围在中间殴打。被撕裂了衣服,被踩伤了手指,被打肿了眼睛。像你们这种打职篮的都知道,不仅手臂和腿是运动员的支柱,手指灵活对一个篮球运动员是有多么的重要。

我那天看见流川的时候,我呆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样一个美国之梦,对流川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流川,在殴打他的队友看见我就三三两两散去后,他只是擦了擦嘴。换了一身衣服,重新走到场上去打篮球。

我跟着去看。我没有拦住他,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拦。如果那是流川所坚持的一切,我不能相信流川会就此罢休。

樱木,你知道吗?没有人传球给他。没有人当他是队友,即使是练习。

流川就在场边跟着队友奔跑。自己抢球,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可即使他有再多才华锋芒,负了一身的伤,又面对处处敌意的队友,怎么可能纵横球场。

他如此狼狈。是我在国内从没有见过的狼狈。

可是那时候,流川已经在美国职篮两年。


樱木,你有没有过觉得爱情是一种绝症,像你对晴子小姐那样。那时候我对流川,好像吸食了大麻一样,心痛,酥麻,无可救药的没有尽头。

我回国后毅然辞去了日本的高管工作,去美国重新求职,就是为了能陪流川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即使流川,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很多事情。

比如,他的右耳,在十二年前已经失聪。

他对所有人隐瞒了病情。直到他没有通过职篮的体检。

他的梦破灭的时候,他曾经连续投篮三天三夜没有停歇,自己一个人在孤独的球场上,孤独的战斗。

直到一个投资人看中了他。默许俱乐部将流川纳入职篮,条件是,流川必须在两年内向世界证明他没有因右耳失聪而产生篮球的职业障碍。

可是,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流川独,不可一世的独。你和我都见过。可是在美国职篮中,这样不但行不通,还会封锁自己的路。况且,他并不是不想合作,右耳的失聪,会给他带来多大的负压,你知道吗樱木?他会漏听很多声音,传球或者防守。他被认为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恃宠而骄,总结来说就是欠揍。

所以就是那种结果。在人才济济的美国职篮中,流川每次出赛前不是骨折就是断指。可是他甚至没架过双拐就开始练习。

樱木,你照顾流川这么久了。你仔细看过流川的手吗?十个手指头有哪一个不是断骨重接,伤痕累累。


可是流川最终走了过来。日新月异,冉冉成为世界职篮巨星。

就是这样的他,坚强到跋扈,才让我一次又一次的贪恋成瘾。

流川从来对我视而不见,多一句的问候都没有。可是我,死乞白赖的住进他家,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樱木,我相信我自己绝对做的不比你差。

可是流川,除了对我突破了陌生人的界限,却也只是愿意跟我说话,愿意接纳我进入他的生活,愿意跟我成为朋友。除此之外,直到十几年之后的现在,他也从未接受我。他的眼里,只有篮球,篮球,篮球。他的心门从未向任何人打开。

因为十几年前的那场事故,他始终在封闭自己。他在背着自己给自己的十字架。

樱木,流川刚刚双耳失聪时你来过医院说过一句话,你问我说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这些年我们都是怎么过的吗?现在我还是想问有一句,樱木,你懂这些年流川是怎么过的吗?你愿意尝试去为他想一想,你愿意主动去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你不肯原谅他。你没有看见流川愧疚,你没有看见流川自责。

因为樱木,你根本不懂流川。


樱木缓缓沉下身体,蹲在了地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他不知道说什么。仙道说的对。这些年他只想过自己的伤痛,晴子的伤痛,赤木的伤痛。他从来也没想过流川一分一豪。他对流川,只有憎恨憎恨憎恨,无休无止的憎恨。还有嫉妒,嫉妒他在世界职篮球场上的辉煌与成就。可他从未想过,十二年前那场找不凶手的凶案,已经给每个人的生命,都画上了断掌的掌纹。

他,晴子,赤木,都在被那件事故改变。事故中心所有人的生命线,都已经偏离原来的轨迹。

流川也一样。

原来,洋平再一次一语中的。

洋平说:花道。那件事的罪魁祸首不是他,即使他有错,可是,错不至此。这样的惩罚,太重了些。

洋平说:花道,有些错一旦开始就不能挽回。你一直都不快乐,一直把自己停在十二年那场伤里纠缠不放。流川也一样。

曾经的樱木,觉得自己对面是一块镜子。镜子中的自己,被憎恨爬满蔓藤。而现在,这块镜子,终于要破碎了。


樱木哑着声音问:“为什么流川会高烧,为什么扎了生理盐水会降温。为什么这次生理盐水不管用了,为什么他会呆滞烦躁情绪不稳定。为什么,为什么你又会出现在这里。”

仙道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灭了烟蒂。

“我在美国时曾陪流川一起就医,所以流川的病情我最了解。日本的主治医师第一时间会找我也不足为奇。但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已经向医生推荐过你。你回去在网上查一下流川的病症,只需输入你最想知道的关键词。最后我只想说,樱木,好好待流川。既然流川相信你,那我也愿意相信你。”


十五

樱木匆匆回到家,简单给流川包了几件住院要换洗的衣服,拿了些日常的用品。然后他一屁股坐在茶桌的电脑前,打开了搜索引擎。

他输入了两个字。高热。

他觉得缺少点什么关键词。想了想,他又敲了几个字。心理性。

他想起了仙道对他说的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

搜索引擎里弹出数个相关网页,他一一点开。然后他看见了下面几段话。

在发热中除稽留热、弛张热、间歇热、回归热和不规则热等常规热型以外,还有一种与“心理性发热”密切相关的发热类型,其表现特征为长期间断发热。建议使用安慰剂(生理盐水+葡萄糖酸钙)静脉注射,同时以权威的姿态暗示他这是特效退热药,然后观察疗效。如果无效,建议完善全面的身体检查,排除生理性疾病;如果的确有效,证明是心因性发热无疑。

樱木愣了。

那个网页里还对心因性疾病有如下注解。心因性疾病常常并发的特征有:猜疑、思维混乱、言语文字难以理解,情绪不稳定、欣快、忧愁、烦躁、兴奋、悲伤、紧张、恐怖、平淡、呆滞、健忘、冲动、睡眠障碍、饮食紊乱、性欲异常、闭门不出、不修边幅、行为退缩、孤独不群、不能有效工作学习、生活不能自理、人际关系紧张、不承认自已有病、拒绝看病和治疗。

心因性疾病的特征具有发作的暗示性(即在同伴、家人的言语或动作、表情示意的启发下,或看到某种事件“触景生情”,可以诱发症状)和症状发作的短暂性(大多数病人发作后的持续时间较短,在数小时或2~3天消失。由于具有发作的反复性,偶尔也有维持时间较长者。)

这种病常常发作在夜间,或者由某一特定事件的时间开始。属精神或心理因素引起的临床上表现为神经或神经系统为主的一组症候群。所以这类病最适合用心理疗法治疗。咨询有专业资格的心理医生可以获得帮助,


樱木忽然如梦方醒。只是这梦醒的太痛彻心扉。

他缓缓闭上眼睛,握紧双拳。才没有让自己陋习复发,一拳砸到电脑上。

他想起和流川共居之后的一幕一幕。流川自闭,呆滞,悲伤紧张。他整天把自己关在黑匣子里,他从不主动表达与人沟通。流川的食欲和睡眠有相当的障碍,整天吃睡睡吃,却愈渐瘦成一副骨架。他闭门不出、不修边幅、行为退缩、孤独不群、不能有效工作学习、生活不能自理……第一次来流川公寓的时候,他甚至家里没有一双筷子一只碗……现在这些字眼忽然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几乎要刺烂了樱木的眼睛。

他早该知道,流川有问题。

流川每次高热去医院都是在夜间,只有值班医生。而夜间,夜间……流川高热,不仅仅是触景生情,不仅仅因为篮球,因为与晴子合影的照片……他为什么迟了这么久才想到。十二年前的一场互殴,就是在一个夜幕来临的傍晚……

樱木抱头卧倒,以头顿地。

他没有忘记。自己在经历了狗窝睡眠的两年非人生活后,之后几年间每到夜晚就如同野狗,凄凄哀嚎。不哀嚎,则不能成眠。

他没有忘记。晴子在狂躁型精神病观察室的玻璃窗内,每到夜晚就形同厉鬼,披头散发尖叫着流川流川。

他没有忘记。赤木刚宪曾经整夜整夜吸烟。在晴子的玻璃窗外,亲眼看着妹妹一次一次被电击到昏厥进入安静。赤木191公分的身高,曾经只剩下110斤的瘦骨嶙峋。

可他,却偏偏忘记了流川。

那个站在这个错误链条的源头,只是犯了一个微小错误的流川。

没有人想要知道,从那次事件之后,流川在为那件事付出和背负着什么。人们只知道关心自己,关心受害者,在找不到凶手宣泄的情况下,流川成了憎恨泄洪的出口。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所有的事件都有双面性,所有的伤害都有着双刃性。十几年来,他们过着怎样难堪的生活,流川又受着怎样的磨难。

到底谁错了,到底谁憎恨着谁,到底谁又是谁的凶手,谁又是谁的受害者。


樱木抱头迟迟发不出声音。

有一种心痛,叫做如鲠在喉。


十六

樱木终于获得许可进入主治医师办公室。

听他一字一句讲完十二年前的事故,医师并没有给他过多的意见。只有一句,医生说,你不能让流川知道他患有心因性疾病,否则生理盐水注射将会不起作用,而其他药物过多会致使他的运动机能降低。

樱木挑眉:只有这样?

医生淡淡点头:只有这样。

樱木迷茫:你不是应该告诉我一些帮助他加速心理治疗的方法吗?还是说,我根本起不到这个作用,我的出现根本不足以解开他的心结?还需要其他人的介入?

医生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或许我可以告诉你。当我接手流川枫这个国际巨星的病例时,我被告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因药物损害运动机能。而在此之前,他在美国高热的频率是,每晚一次。

樱木震惊:你,你,你是说……?

医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你的出现,已经使他高热的频率,降低至少90%。


流川已经安静的睡在病床上三天。

三天中,樱木一直安静的在病房中踱步,时而望望东京最高层医院窗前的风景。

他慢慢咀嚼起他和流川的从前。


那一年,他们高一。那一年,他认识赤木晴子。那一年,他遇见流川。

樱木站在窗前细细的思考和品味自己。这样简单暴力的人生,会从一个国中不良少年,转型成高中灌篮高手,到最后正式走上职篮,真的,全部是因为晴子么?

似乎自己每走一步,都会望一眼流川。

最初接触篮球,是因为晴子喜欢流川。最初也曾想放弃篮球却坚持下来,是因为自己嫉妒流川。自己在高中的每一次进步,自己决定要练习基本步法,练习投篮,练习各种技巧,是因为想要在球场上战胜流川。

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人生中在正式比赛中进的第一个球是因为流川传球给他。自己在高中联赛中战无不胜,是因为与流川的合作共赢。

及至那场事故后,流川远走美国。樱木陪着发疯狂躁的晴子渐渐复原,每次沮丧颓唐无力坚持,都会想起流川。那个已经在美国追求梦想的流川。

入狱后,在每个非人的夜晚,自己想的是流川,没有为事故付出一丁点代价的流川。

选择进入职篮,自己想的是流川,那个自己发誓一定要活的比他好的流川。

选择职篮退役,自己想的还是流川。那个生命里除了篮球旁无一物的流川。

流川,已经成为自己生命中一个巨大的坐标,矗立在广阔无垠的地平线上。迷茫无助时,挫败灰心时,勇往直前时,自己只想的到他,自己只想超越他,自己也只能看得见他。


这种迂回曲折的心情,到底是什么呢。

本以为这一切的源头,奋进坚持孤独迷茫暴力发泄,还有最后什么也没有抓住的无力感,全部来自于高一那年初见的赤木晴子。

可是而今恍惚觉得,晴子其实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道风景,而流川,却始终没有成为这场旅途的过客。


樱木长长的叹气。靠在窗前回头望向病床上那个沉睡的人。

他背靠着蓝天,身后是夜色东京最琳琅满目的盛世繁华,而他眼里只能看得见那个尘世之外的男子。

一字的剑眉,细长的凤眼。对这世间纷纷扰扰始终视而不见。所有人在他身后都像是奔跑在地平线上的动点,而他永远是跑道上引领风向的最前端最鲜红的风标。


樱木踱步过去,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那个人。那个此生此世他一直无法对他心态平和像对待过客的人。

樱木觉得倦怠。这一生一世熙熙攘攘的疲劳似乎都在此刻涌上心来。他轻轻捉住流川的一只手,把额头抵在流川的手背上,闭上了眼睛。

醒来吧,流川。

还有什么能比我们现在这样的状态,更能表达这种,宿命的纠缠。


窗外正午的阳光温暖了清冷的病床。流川从一片金色中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额头抵着自己手背正轻轻甜睡的樱木。

那一头红色的头发,在白色的病房中,显得如斯惊心扎眼。

流川轻轻扭头望向窗外。

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正从东京最温暖明亮的高空中迂回飞过。

一个赛季的终止,将宣告下一个赛季的来临。


十七

流川出院那天是樱木将家里大扫除了一番才来接他。

为了能让时间赶得及一点,还是叫来了昔日樱木军团助阵。大楠高宫野间举着抹布扫帚拖把一边干一边唏嘘:“诶呦喂花道,十几年前帮你打扫篮球室,十几年后又帮你打扫公寓,所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哥儿几个做到这份上了,你和流川什么关系你就别自个儿在那端着啦。”

樱木一边埋头在客厅里擦沙发,一边头也不抬的说:“滚你们妈蛋,能什么关系?你们几个七手八脚裸奔了三十年,能想到什么关系?”

大楠从左手边冒出来:“兄弟?”

高宫从右手边冒出来:“仇人?”

野间从眼前冒出来:“床伴?”

樱木愣了一愣,瞬间呲牙咧嘴按着这三个人的脑袋恨不得用抹布勒死:“我擦你们大爷的!老子我性向正常!”

这三个人杀猪一样嚎叫:“正常能做到这份上?照顾人家饮食跟人家同居,接人家出院还打扫卫生,这叫正常?”

樱木恨骂不绝:“卧槽你们三个,原来十几年帮我球场上加油,球场下追马子,白天帮我打架,晚上帮我治伤,原来都是对我心存不轨啊!!”

正踩着梯子擦灯的水户洋平终于乐的人仰马翻,咣一下从梯子上砸到地上:“哎呦喂,原来这么多年我才知道,樱木军团应该叫搞基军团啊!”


事实证明,男人干家务是绝对不可靠的。

洋平终于把腰摔伤,被搞基军团七手八脚裸奔着送医院救治。剩下樱木一个人对着满屋水盆扫帚抹布傻眼。

最后还是请了小时工。

大姨轻轻巧巧两小时搞定全部任务。樱木看着干发愣,只好到流川卧室收拾床铺。

然后他看见了流川的……手机。


樱木对灯发誓他绝对不是要偷窥。他绝对不是要打探那个非人类生物的私生活。

他只是想,十几年了,他从来没有过流川的电话号码。


他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如是三次,最后还是一咬牙,用流川的手机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自己的手机在裤兜里传来震动,他满意的按下挂断键。这时候又不凑巧的看见了未读信息一条,还写着仙道的名字。

樱木不小心的打开看了一下。

他发誓,真的是不小心的,真的是不小心的。他没有好奇心去窥探仙道和流川的秘史,更没有想法去介入这两个人之间的纠葛。

但是他还是不小心,在他们互发的短信对话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自己的名字出现前,几乎全部是仙道的独白。

——今天我们一起去逛街买东西吧?正好我有假期,一会我去接你。

——抱歉今天我不能接你出院了。真的对不起,我现在留美操作的这个项目很重要,实在走不开。你自己可以吗?

——你还好吗?自己住的习惯吗?能上街买东西吗?我人还在美国,过几天回去看你。

——流川,能给我回个信息吗?你现在怎么样?有谁在照顾你?

只有这一条,他看见手机里有一条流川的回复。只写了两个字。

——樱木。

樱木忽然觉得手机沉甸甸的像一块铁石,让自己几乎举不起来。

樱木在照顾我。

流川说,樱木在照顾我。

从这一条信息之后,再也没有仙道发来的问候。


樱木坐在床边冥神遐思。

其实他是理解仙道的。就跟他自己喜欢赤木晴子一样,在十几年的单向努力之后,终于告一段落。

像仙道这种,坚持了十几年之久,最终抱着爱慕的心情回归到朋友的位置。他懂,真的太懂。仙道确实是一个品格极佳的男人,最起码情人不成还可以做朋友。而他和晴子,最终连朋友都没的做。

十几年的时光,大家都成熟也世故了好多。

他再没有心力在晴子面前装作挑梁小丑,只为博佳人一笑。而仙道也再没有年少轻狂,为流川再放弃一次美国高管的工作。

青春的圆舞曲,即使再多人振奋再多人鼓掌,可最终,还是要荒凉的谢幕。


十八

最终还是去医院接流川迟到了。经过搞基军团的鸡飞狗跳,和小时工大姨的妙手回春,樱木抵达医院时已经接近中午,超过了原定办理出院手续的时间。等他赶到,流川的病房又恢复了空无一人。

樱木愣了。这种心情,和上次来探病扑空,根本完全不同。

他只觉得自己心里,有焦急有疑惑,还有不被信任的恼怒。

流川,居然不肯等他。


他问了护士。护士说完全不知道流川的出院时间。但手续是一大早就办好的。一上午就安静的坐在病床上,直到护士去收午餐的外送,一回来才发现那位超俊俏超冷酷的国际冰棍巨星不见了。

樱木的心像是提着的水篮掉进了井中。

是怪自己来晚了呢,还是怪流川连一点耐性都没有给他。

他只好迈步踱出医院大楼。一边走一边觉得今天上午的清扫毫无意义。自己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又为了谁在做嫁衣裳。

可是等他站在了医院一楼嘈杂纷扰的就医人流的中间,才看见那位冰棍巨星,正压着低低的帽檐,坐在排队挂号的椅子上,眼睛望着医院入口的方向。

樱木的心忽的又热了。

尼玛你就不会、不会、不会站在一个醒目的位置吗?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从正门经过?你怎么就知道我能看得见你?我万一错过了怎么办?万一没看见怎么办?你就这样一直等着?难道在楼上等着不好吗?你到底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呢?

樱木的心又忽的疼了。他忽然明白流川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不会来接他。


他大步上前一手拎起流川脚边的行李袋,一手扯过流川的手。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蛮横和粗暴,也没有心情理睬流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愕,大步流星拉着流川走出医院。

他只知道这样做,心就不会疼了。


樱木满意的看着流川走进卧室时的表情。

流川真的是惊到了。表情好像是看见初学者的樱木跌破眼镜地表演了一个灌篮。

樱木心里有一丝丝甜甜的窃喜。他从流川侧面绕到他前方去,比着夸张的手势,哈哈大笑。他双手叉腰,像领导视察结束后满意的点头。摆口型道:等着吃饭。

他走去厨房,把流川一个人留在了焕然一新的卧室里。

那个卧室,已经被重新布置成了流川不能想象的样子。

晴窗吹进温凉的软风,鼓动着长长垂幔的清蓝色窗帘,好像一波波鼓动着人的心弦。青草翠绿色的温香软被,将卧床改造成了一片绿草茵茵,贸然勾引着一场沐浴阳光的午睡。床边一张玻璃静几上,插着一瓶含苞怒放的白玫瑰,飘来阵阵淡雅沁脾的馨香。

流川坐在这样一片生命感勃发的空间里,看见玫瑰花瓶下面有一张便签——

大楠,野间,高宫——樱木军团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要多健康有多健康,让樱木花道没有时间折腾来我们打扫卫生!

此时正在厨房切菜的樱木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闷闷骂道:娘的,一定是那几个搞基的在想念我。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卧室里的流川,拿着便签笑了。

那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多少年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那天晚上流川在绿草茵茵上就卧,樱木翻来覆去在沙发上无法成眠。

眼看着今夜就要睡不成了,他翻身坐起来准备去窗前数星星,起身时却不小心碰掉了手机。

樱木把手机握在手里反反复复摩挲,不由自主打开那条上午拨进来的未接电话,发了一条短信:明天出去逛逛?

他以为不会收到回复了。这么晚那个人肯定睡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动作,他想起了仙道那些长长的琐碎的自言自语。

他垂头丧气的扔下手机想去厨房拿啤酒,却忽然听见了滴滴两声短信音。

他以静如处子脱如狡兔的速度捡起来一看,上面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樱木忽然有些手舞足蹈。完全不计较其实他和那个人只有一门之隔。那种心情他已多年未曾有过。夹杂着小清新,又夹杂着小神秘。

他乐乐呵呵在沙发上盘腿大坐完全忘记了去拿啤酒。把手机里那个未接电话的号码存进联系人的条目。

他看着联系人名称那个输入项顿了一小会儿。

然后在上面轻轻打了两个字:狐狸。


十九

流川清晨走出卧室的时候竟异常的发现樱木没有在沙发上睡成红毛猩猩,也没有在厨房里忙碌成蹦跳猴子,而樱木卧室的门也清清凉凉地开着。流川诧异了一下,下意识的走到窗前。

他果然看见樱木正在楼下忙碌。从身边一只硕大的机械修理工具箱中,拿出一只巨大扳手,低头拧着什么。而他修理的东西,刚好被一楼正厅的房屋雨搭挡住了。

这时,放佛是凑巧一样,樱木刚好抬头向楼上望,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边的流川。

樱木突然就变成一只手舞足蹈的金刚弟弟,向流川大挥手臂。流川看见樱木好像在说:下来!下来!


流川简单披了件汗衫,穿了双运动鞋,走下楼去。还没走出一楼玄关,就一眼看见樱木正修理的,是一台八成新的单车。

流川,震动了一下。

樱木挂着一脸油汗,待流川走到跟前,细细的看那台单车。樱木收了工具箱放到墙边,然后向流川笑的露一口白牙。挥挥手指一指公寓前的小街,摆了个口型:走?

流川没有动。

樱木想,又来了。招牌式的流川枫沟通方式。不动就是同意,动就是不同意。

他一边心里叹气又一边笑的发傻,单腿跨上单车,回头向流川招手:上来。

流川扭头看向别处。

樱木晕了。怎么了这是?怎么又不同意了?难道是我的理解方式出现错误?

他心里一紧,急忙下单车走到流川面前,试图凑近去细看他的脸。

结果流川鸟都没鸟他一眼。大步跨上前去,一腿蹬上车,头都没回一下。

卧槽!樱木想,这是要你带我啊!我一个堂堂男子大汉七尺男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满腹经纶惊才绝艳英俊非凡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文武双全雄韬伟略谈吐不凡言简意赅远见卓识出口成章明察秋毫力排众议力挽狂澜,你让我坐二等???????

下一秒他坐了上去。

算了算了。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跟你斤斤计较了。


林荫小路,细狭通天。

樱木美美的坐在流川的二等上,完全忘记了自己上车之前的纠结和不爽,一边随着流川有力的蹬车频率,一边摇晃着心里哼起小调来。

他没有问流川要带他到哪去。

反正去哪都是出去逛,流川高兴就好。

他也不会告诉流川这车是怎么来的。

他不会说自己三更半夜收到短信睡不着觉,天还没亮就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家,去阁楼上找学生时代的那台旧车,等找到了发现根本破的不能用。他也不会说自己焦急暴躁大清早蹲在超市门口,等人家上班,可理货人员上班了却告诉他现在才理货还没到营业时间。他更不会说他算算时间,觉得流川快起床了,自己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跑到废品收购站的老头家去,花重金揪人家起床去站里翻看有没有能骑的车。

他也不会说其实他自己有台跑车,就停在自己家楼下的车库里,只是因为自己常常夜醉所以都不开。他只是觉得,流川会喜欢这样一台单车。如果流川能听的见的话,他不介意再给他配一副随身听和耳机。

他的计划是他带流川出去走走。可现在反过来成了流川带着他。

他一边心里哼着小调,一边双腿在车两侧轻轻晃悠。一双大手有力的掐着流川的腰,好避免流川的单车技巧把自己撇下去。

还好还好。像流川这样细瘦的腰条,居然还不减当年,能将单车骑的这样轻盈平稳又疾速如梭。随着樱木掐的越紧,流川蹬的就越快。他每蹬一下腰部的肌肉都会传来轻微有致的跳动。看来运动男儿的身材就是这样的不赖啊!

樱木呲一口白牙。完全没想到自己根本是错误的在把身体好和身材好二者混为一谈。


二十

好死不死的,世界上最煞风景的事——他们居然遇到了搞基军团今天接洋平出院。

流川正蹬的起劲,樱木正晃的乐呵。

樱木一扭头就看见一辆自己瞎了都能闻出味道的车,左晃右晃跟在他们单车左右,一边试图超越他们,一边又闲闲的让他们超越。

那三个搞基者争先恐后从前后两个车窗中挤出头来,向他又打手势又吹口哨。两个窗口三个脑袋造成高宫那个圆滚滚的头颅老是像卡在车窗上。樱木气的哭笑不得:洋平这是腰部摔伤,你们还让他开车载你们胡闹,这是你们接他出院呢,还是他接你们出院呢啊?

那三个好死不死的还在起哄。

大楠:“呦嗬花道!什么时候倒回非机动车时代了啊?”

野间:“呦嗬花道!开始享受坐人家二等了啊?”

高宫:“呦嗬花道!你这是受伤还是被人家包养了啊?”

气的樱木差点四仰八叉摔下车来去找那几个算账。

他拍拍流川的腰,意思是:快骑!

哎呦没想到流川还真能心领神会,扭头看见昔日樱木军团跟在左右,马上脚下使劲,单车又挂上了一个档。

那三个紧追不放,回头冲腰伤的义务司机叫道:“洋平!上!”

洋平怒不可遏:“我狗啊我!?”

结果机动车紧紧跟在非机动车后边。你走大道我也走大道,你走小道我也走小道。后来流川潇洒的一甩车头,将车开上了东京上班早高峰的堵车路段。那三个跟着跟着发现大事不好,这条路一堵车没一上午根本出不来啊!流川阴啊流川!

然后搞基军团大声哀嚎着成了公路上众多塞车蚂蚁中的一只,看着红毛猩猩坐在二等上,一边冲他们比着FUCK的手势,一边手舞足蹈扬长而去。

搞基军团泪流满面面面相觑:这到底是谁搞基呢这是?


樱木靠在流川的背上睡着了。

他不知道流川缓缓将车速慢了下来。

一夜未眠的樱木做了个梦。梦中有粉色的樱花湘北的体育馆,还有每天上学会骑在单车上睡着的流川。

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真就是在湘北体育馆的外面。樱木惊的一下子在车上觉醒,我的天啊,这可是东京到神奈川啊!就算几十公里你也不用这么拼命吧!

他看看流川的眼睛。流川已经跨下车,双手撑车就等樱木落地。流川的眼睛还是如水沉静,清清凉凉没有一丝感情。

可樱木还是懂了。

单车,湘北,篮球。

这些不仅仅是樱木难以忘怀的青春,也是流川生命深处最初的起点。所有的梦在那开始,所有的痛也在这展开,所有人生命的曲线都曾在这里交叉而改变。

这些年,不仅仅只有樱木一个人,在仇恨中渴望平静,在暴力中渴望柔情,在绝望中渴望着……一切归零。

流川……也一样。


一上午欢呼雀跃的小心情都在这里恢复成静空云涌的阴霾。

樱木安静的看流川将车停在校园里的樱花丛边。然后流川仰头望了望湘北上方的天空。

那一刻樱木觉得世界都静止了。身边的樱花扑簌簌从空中漂浮着落下。他只看得到樱花丛中伫立的流川,和流川深深呼吸着的疼痛。

樱木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赤木晴子。

和过去太相似的氛围,果然会勾起很多过去的回忆。

也是在这个体育馆里,那个天真烂漫,永远会大着眼睛,笑眯眯的说“樱木好厉害哦”的晴子,就这样成了过去。那个发疯的,尖叫的,狂躁的,满脸都是被自己的指甲抠挠出血痕的赤木晴子,就这样在樱木的瞳孔中,渐渐和眼前安静的流川,合为一体。

樱木抱着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这些天日子如此的简单快乐。他已经不能接受,现实这样的……丑陋扭曲。


二十一

馆内传来熟悉的篮球落地的声音。樱木觉得那一声一声简直要命的震人心弦。

他捂着胸口看流川淡然的眼睛,黑发随风轻轻散落在白皙的额头上,像黑白素描画徒增人物的孤独与伤感。

流川矗立着,没有动也没有表情。可樱木却分明能触到他心上有一道伤痕。活的,会动的。鲜红扭曲匍匐在活生生的血肉上,动辙摇摆身躯咧开血盆大口再撕扯一下疼痛抽搐的边缘。

可流川从来没有因为这种疼痛哪怕皱一下鼻梁。

流川从来不是弱者。

直到现在樱木即使想去缓解,也根本无法可得。


樱木跟在流川身后,绕路进了篮球队员的更衣室。

他忽然明白,流川为什么会来这里。


更衣室的摆设还都是没有变。

头上是白炽灯,脚下是地砖。左手边是更衣柜,右手边是休息椅。靠在门一侧的墙角处,有一张用来登记和置物的办公桌。

高大的流川站在这小小更衣室的中央,目光有处落又无处落的飘荡。先是灯,后是墙。他们两个曾经紧挨着的更衣柜,他们曾经各自占领一端的休息椅。樱木想你到底在看什么呢。看这些你认为是无关紧要的还是你曾经魂牵梦绕的。你不就是想找一找当年错误的起点吗。那你就看啊,你就看啊,你可以举着致使你右耳失聪的凶器来质问我殴打我,你为什么又装成这样风轻云淡无动于衷呢?你把你自己锁在心灵的黑匣子里,你以为这十二年中我就好受吗?我就比你好过一点吗?

樱木捂着胸口慢慢蹲了下来。

然后他就意料之中的看见流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张办公桌上的桌角上。

十二年前,流川的右耳失聪,就是在这里被樱木撞上了这张桌子的桌角。


樱木在视线模糊中,看着那个没有感情的流川,慢慢伸手,慢慢下腰,慢慢去抚摸那张几乎曾断送他一生职篮生涯的凶手。

那张桌子静若罔闻,安静的矗立在角落里,带着十二年前的伤痕,安静的漠视着对手轻柔委婉的抚摸。从那木桌的边缘,游走到桌角的弧线。

那张桌子散发出来的安静的气息,就好像正在抚摸着他的安静的流川。

樱木捂着胸口开始大口的喘息。

流川。你究竟是以怎样心情来看待这个害你右耳失聪的凶器。是怜悯还是安然。那你究竟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作为害你双耳失聪的凶手的我呢?


流川的弯腰使他的视线保持水平的看着那个曾撞上他右耳的桌角。他始终没有动没有发出声音眼神也没有飘荡。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流走,樱木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走向流川。

只有短短两步的距离他走的步履维艰。艰难的好像要迈过使他不知生死的这一十二年。

他把右手轻轻搭在了流川的左肩上。

流川在一分钟后,慢慢直起了身。简简单单这一个动作他也做的途穷日暮。无力倦怠的好像是他行将就木的这一十二年。


樱木看着流川,流川看着樱木。

有一句话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   幸免


二十二

这个晚上樱木看着流川紧闭的房门,窝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辗转反侧。

他有一会想去推开房门看他今天骑一天车累了没有,又有一会想去厨房拿点糕点给他看他饿了没有,或者拿点果汁给他看他渴了没有。

可是最后樱木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在那扇房门外面走来走去,也没有把满酒罐变成空酒罐摆满空地,更没有站在窗前抽烟,把烟头按在窗台上变成一个又一个烟疤。

他只是深深窝在沙发里,心里像长草了一样捏巴自己的手机。


到了半夜,看看时钟上的指针已经要接近零点。他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小心翼翼发了个短信:你发烧了没有?

还是半天没有回复。时钟已经敲响零点的钟声。樱木缩着肩膀垂着脑袋,失落的算计着从明天开始一切都要回到过去。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回复。只有简单两个字:没有。

樱木阴暗的心情又像有了点光束。他又发了一条短信:今天累了没有?

还是等了好几分钟。但总归比上次要快的多,他收到了回复:没有。

若是以往的樱木一定会在心里气的想骂,只有俩字只有俩字,多说俩字你会死啊?可是现在樱木捧着这重复的两个字如获至宝。只要有就好,只要他愿意回复就好。

他锲而不舍的,又紧张又担心又满怀期望的再发了一条短信:那你出来好吗?我想看看你。

他紧盯着那道关闭的房门。每过一分一秒都是腐骨寂寞的难熬。短信没有回复门也没有响声。可是这次他比哪一次都要坚持的更久期盼的更深切。

当那个人终于在门口露出黑夜里愈显苍白的脸,樱木霍一下就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似乎,他们已经有一生未曾相见。


樱木拉着流川坐下。他看着流川流川看着他。这种奇怪难言的感觉又回来了,夹杂着疏疏密密的酥麻。

樱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心情已经有了这样紧张的变化,他会在乎流川的身体流川的情绪流川的一切,想看看他好不好累不累有没有发热。

他起身去给流川拿糕点拿果汁。拿着拿着顺手给自己拿了几罐啤酒。他只要想着流川会在他跟前认真吃饭认真喝水认真照顾自己,他就会觉得心情愉悦应该喝点什么来抒发。

樱木本没想要喝酒,更没想要拉着流川喝酒。可终于还是发展成了两个人的对饮。

樱木喝到醉醺醺的时候还盯着流川的脸在思考,为什么自己这些年夜店酒吧常醉不归似乎还没有流川能喝,为什么看起来冷淡桀骜看起来滴酒不沾的流川喝起酒来这样不顾一切。

喝着喝着他就发现流川安静肃然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有史以来第一次目不斜视盯着自己如此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樱木越发头昏脑胀想要把脸凑过去看个究竟,看看流川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是什么在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他伸手去捧流川的头扳流川的脸,看着流川的脸庞在自己眼中愈加放大,樱木即使醉酒时分心里也忽然起了警戒线。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危险危险快停止!可樱木的手就像灌了铅着了魔。

那个声音又在咆哮:你要做什么起码要等到清醒的时候才做!樱木忽一下松了手,撑着双臂刷刷往身后蹭了几步,瞪着流川迷雾般的眼睛瞠目结舌。

他忘了流川听不见。也忘了跟流川对口型。

他迷迷蒙蒙的说:流川,你介意吗?

他没有问流川说你介意什么,你介不介意我们现在这样的变化,又介不介意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只是觉得流川会懂。如果世界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懂他,那第一个人无疑会是流川。

就像现在,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懂流川,那第一个人无疑是他。

可他终于醉倒在沙发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昨夜的一切都不复见。没有糕点没有果汁没有啤酒没有昨夜闪闪目光的流川。只有厨房里剩了密密麻麻高高一摞空酒罐。


二十三

野间来电话说要去高宫家聚会。樱木愣了愣。

本来哥儿几个每次聚会都是在夜店酒吧。他们五个人集体走进了剩男时代,偶尔指望着靠这种场合出入能吊个马子回家。可是无奈一次又一次未果,只有一次大楠约了个清纯妹子去开房间。哥儿几个并肩眼泪汪汪目送大楠腰板倍儿直出了夜店登上妹子的豪车,互相抱头痛哭从此大楠就要安居乐业退隐江湖,潇洒红尘又少了一个好兄弟。

可没想到第二天大楠再次请喝酒,开场就问你们知道今天晚上喝的是神马?洋平说鸡尾酒,高宫说威士忌,野间说伏特加。

大楠悲催的说:尼玛你们喝的是我的初夜啊!今天早上我醒了,尼玛妹子消失不见枕头上放了一叠日元!

哥儿几个捧腹大笑顿足捶胸,四个人在桌子底下笑成四佗屎,纷纷建议大楠从此走上这条发财致富奔小康的道路。

这就是他们几个剩男的悲惨生活。可是这次聚会居然出其不意的改在高宫家。樱木不无惊疑的问:为什么?野间故作神秘:嘘~高宫交了女朋友!

嚯!

樱木被撩的整个人都振奋了。

他回头看看正坐在电视前不知所谓的流川,脱口问了一句:“聚会能不能带家属?”


流川莫名其妙被打上樱木家属的标签参与聚会。

他们见到了高宫的女朋友。

没有多漂亮,也没有多气质,更没有多上档次,但是有简简单单一种居家的温柔。

见惯了美女的哥儿几个并没有多惊羡,可还是觉得诧异,这样干净朴素的女孩子能看上猪一样的高宫。

大楠实在是忍不住,趁女孩子再一次上菜时问道:“弟妹,你看上了高宫什么?”

女孩想想说:“没什么。就看上他能居家过日子。”

众人喟然。没想到他们几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到底是最貌不惊人的高宫先找好了归宿。

不知是谁提起:“洋平,你怎么到现在还单身呢?”

洋平一愣:“我?”他把手一摊:“大概我还没定下心呢。野间呢?”

野间无奈耸肩:“可能是我还没玩够。大楠呢?”

大楠无语望天:“缘分没到吧。我看上的人名花有主,看上我的人惨不忍睹。”

最后大家齐齐望向樱木。

樱木下意识的望了望仍旧目光清淡不知所谓的流川,他喝着酒喟叹道:“也许我还没在对的时间没遇到对的人。”


一群人喝到夜深,女孩子要回家去了。高宫起身说我送你,女孩子很朴素的说不用,你朋友在这你忙你的,我打车回去。野间醉醺醺的在后面嚷着:“喂,喂,还回去什么?就在这住下好了。”女孩子抿唇一笑,并不做答,出门去了。大大方方,毫不造作扭捏。高宫追出去帮她打车,回来时哥儿几个都面带酒意直盯着他。大楠不无哀怨:“现在这种洁身自好婚前不滥交不同居又懂烹饪又照顾男友面子的懂事女孩子多么少见,怎么就叫你摊上了呢?高宫快告诉我怎样交到女朋友的秘诀。”

高宫双手插兜故作深沉的说:“这样说起来我必须要教导你们一下了。”大家伙儿不由自主抻直了脊背听高宫说秘诀,没想到高宫张嘴是:“妈妈教导我说一定不要跟你们几个玩耍。总跟你们一起玩耍一定找不到对象。”

洋平瞬时笑到肚子痛。大楠恼羞成怒抓起酒杯摔到高宫头上去:尼玛!

野间苦着脸说:其实高宫也许是对的。你看花道都多久没跟我们一起买醉,结果不管男的女的人家总算抓到一个。

流川还坐在桌角手把淡酒自斟自饮完全不知所云,在他身边的樱木于是也抓起酒杯摔到野间头上:尼们玛!


结束的时候夜已过半,站在高宫家门前的小巷子里樱木已微带酒意。流川看起来清醒的很,因为是自己朋友的聚会,樱木并不想出什么差头。他故意没有多喝,且特别给流川安排了并不醉人的香槟酒。

夜风微凉,樱木趁着酒意,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了流川的身上。

流川看着他。清清凉凉的眼神还是无动于衷,可是却波光如水汹涌明亮。樱木站在流川面前轻轻为他拉直风衣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们散步回去好吗?

不动就是同意。流川的眼神毫无退缩决无闪烁,倒影在樱木的眼中像极夜空中的两颗星。于是东京夜色中,一个人风衣外罩风衣,一个人赤膊上阵,在大街小巷中一前一后静静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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